孝经·庶人

: 孔子
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

译文及注释

译文

利用自然的季节,认清土地的高下优劣,行为谨慎,节省俭约,以此来孝养父母,这就是普通老百姓的孝道了。所以上自天子,下至普通老百姓,不论尊卑高下,孝道是无始无终,永恒存在的,有人担心自己不能做到孝,那是没有的事情。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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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 第十四回 · 大县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蚁分送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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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翠花接着说道:“到了四更多天,风也息了,雨也止了,云也散了,透出一个月亮,湛明湛明。那村庄里头的情形是看不见的了,只有靠民埝近的,还有那抱着门板或桌椅板凳的,飘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还有那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赶着捞人,也捞起来的不少,这些人得了性命,喘过一口气来,想一想,一家人都没有了,就剩了自己,没有一个不是号啕痛哭。喊爹叫妈的,哭丈夫的,疼儿子的,一条哭声,五百多里路长,你老看惨不惨呢!” 翠环接着道:“六月十五这一天,俺娘儿们正在南门铺子里,半夜里听见人嚷说:‘水下来了!’大家听说,都连忙起来。这一天本来很热,人多半是穿着褂裤,在院子里睡的。雨来的时候,才进屋子去;刚睡了一蒙蒙觉,就听外边嚷起来了,连忙跑到街上看,城也开了,人都望城外跑。城圈子外头,本有个小埝,每年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那时雨才住,天还阴着。 “一霎时,只见城外人,拼命价望城里跑;又见县官也不坐轿子,跑进城里来,上了城墙。只听一片声嚷说:‘城外人家,不许搬东西!叫人赶紧进城,就要关城,不能等了!’俺们也都扒到城墙上去看,这里许多人用蒲包装泥,预备堵城门。县大老爷在城上喊:‘人都进了城了,赶紧关城,’城厢里头本有预备的上包,关上城,就用土包把门后头叠上了。 “俺有个齐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墙,这时候,云彩已经回了山,月亮很亮的。俺妈看见齐二叔,问他:‘今年怎正利害?’齐二叔说:‘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来,初起不过尺把高;正水头到了,也不过二尺多高,没有过三尺的;总不到顿把饭的工夫,水头就过去,总不过二尺来往水,今年这水,真霸道!一来就一尺多,一霎就过了二尺!县大老爷看势头不好,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赶紧进城罢。那时水已将近有四尺的光景了。大哥这两天没见,敢是在庄子上么?可担心的很呢!’俺妈就哭了,说:‘可不是呢!’ “当时只听城上一片嘈嚷,说:‘小埝浸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呼价往下跑。俺妈哭着就地一坐,说:‘俺就死在这儿不回去了!’俺没法,只好陪着在旁边哭。只听人说:‘城门缝里过水!’那无数人就乱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铺子,抓着被褥就是被褥,抓着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门缝子。一会儿把咱街上估衣铺的衣服,布店里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门缝子。渐渐听说:‘不过水了!’又听嚷说:‘土包单弱,恐怕挡不住!’这就看着多少人到俺店里去搬粮食口袋,望城门洞里去填。一会看着搬空了;又有那纸店里的纸,棉花店里的棉花,又是搬个干净。 “那时天也明了,俺妈也哭昏了。俺也设法,只好坐地守着。耳朵里不住的听人说:‘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经过了屋檐!这水头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吗!从来没听说有过这么大的水!’后未还是店里几个伙计,上来把俺妈同俺架了回去。回到店里,那可不像样子了!听见伙计说:‘店里整布袋的粮食都填满了城门洞,囤子里的散粮被乱人抢了一个精光。只有泼洒在地下的,扫了扫,还有两三担粮食。’店里原有两个老妈子,他们家也在乡下,听说这么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没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闹到太阳大歪西,伙计们才把俺妈灌醒了。大家喝了两口小米稀饭。俺妈醒了,睁开眼看看,说:‘老奶奶呢?’他们说:‘在屋里睡觉呢,不敢惊动他老人家。’俺妈说:‘也得请他老人家起来吃点么呀!’待得走到屋里,谁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觉,是吓死了。摸了摸鼻子里,已经没有气。俺妈看见,‘哇’的一声,吃的两口稀饭,跟着一口血块子一齐呕出来,又昏过去了。亏得个老王妈在老奶奶身上尽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紧!心口里滚热的呢。’忙着嘴对嘴的吹气,又喊快拿姜汤来。到了下午时候,奶奶也过来了,俺妈也过来了,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两个伙计,在前院说话:‘听说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这个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进了城,怕一个活的也没有!’又一个伙计道:‘县大老爷还在城里,料想是不要紧的。’” 老残对人瑞道:“我也听说,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拿的是什么书,你老哥知道么?”人瑞道:“我是庚寅年来的,这是已丑年的事,我也是听人说,未知确否。据说是史钧甫史观察创的议,拿的就是贾让的《洽河策》。他说当年齐与赵、魏以河为境,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将这几句指与大家看,说:‘可见战国时两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没有河患。今日两民埝相距不过三四里,即两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废民埝,河患断无已时。’宫保说:‘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这夹堤里面尽是村庄,均属膏腴之地,岂不要破坏几万家的生产吗?’ “他又指《治河策》给宫保看,说:‘请看这一段说:“难看将曰:若此败坏城郭田庐家墓以万数,百姓怨恨。”贾让说:“昔大禹治水,山陵当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阀,折砥柱,破碣石,堕断天地之性,尚且为之,况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且又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宫保以为夹堤里的百姓。庐墓生产可惜,难道年年决口就不伤人命吗,此一劳永逸之亭。所以贾让说:“大汉方制万里,岂其与水争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载无恙,故谓之上策。”汉朝方制,不过万里,尚不当与水争地;我国家方制数万里,若反与水争地,岂不令前贤笑后生吗?’又指储同人批评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汉以来,治河者率下策也。悲夫!汉、晋、唐、宋、元、明以来,读书人无不知贾让《治河策》等于圣经贤传,惜治河者无读书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宫保若能行此上策,岂不是贾让二千年后得一知己?功垂竹帛,万世不朽!’宫保皱着眉头道:‘但是一件要紧的事,只是我舍不得这十几万百姓现在的身家。’两司道:‘如果可以一劳永逸,何不另酬一笔款项,把百姓迁徒出去呢?’宫保说:‘只有这个办法,尚属较妥。’后来听说筹了三十万银子,预备迁民,至于为甚么不迁,我却不知道了。” 人瑞对着翠环说道:“后来怎么样呢?你说呀。”翠环道:“后来我妈拿定主意,听他去,水来,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下一年我也在齐东县,俺住在北门。俺三姨家北们离民埝相近,北门外大街铺子又整齐,所以街后两个小埝都不小,听说是一丈三的顶。那边地势又高,所以北门没有漫过来。十六那天,俺到城墙上,看见那河里漂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户门扇。那死人,更不待说,漂的满河都是,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也没人顾得去捞。有有钱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来。” 老残道:“船呢?上那里去了?”翠花道:“都被官里拿了差,送馒头去了。”老残道:“送馒头给谁吃?要这些船于啥?”翠花道:“馒头功德可就大了!那庄子上的人,被水冲的有一大半,还有一少半呢,都是急玲点的人,一见水来,就上了屋顶,所以每一个庄子里屋顶上总有百把几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儿摸吃的去呢?有饿急了,重行跳到水里自尽的。亏得有抚台派的委员,驾着船各处去送馒头,大人三个,小孩两个。第二天又有委员驾着空船,把他们送到北岸。这不是好极的事吗?谁知这些浑蛋还有许多蹲在屋顶上不肯下来呢!问他为啥,他说在河里有抚台给他送馍馍,到了北岸就没人管他吃,那就饿死了。其实抚台送了几天就不送了,他们还是饿死。您说这些人浑不浑呢?” 老残向人瑞道:“这事真正荒唐!是史观察不是,虽来可知,然创此议主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已私见在内。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举手动足便错。孟子所以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岂但河工为然?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问翠环道:“后来你爹找着了没有?还是就被水冲去了呢?”翠环收泪道:“那还不是跟水去了吗!要是活着,能不回家来吗?”大家吧叹息了一会。 老残又问翠花道:“你才说他,到了明年,只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这话是个甚么缘故?”翠花道:“俺这个爹不是死了吗?丧事里多花了一百几十吊钱;前日俺妈赌钱,掷骰子又输了二三百吊钱。共总亏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是万过不去的了。所以前儿打算把环妹卖给蒯二秃子家,这蒯二秃子出名的利害,一天没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人。俺妈要他三百银子,他给了六百吊钱,所以没有说妥,你老想,现在到年,还能有多少天?这日子眼看着越过越紧,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卖吗?这一卖,翠环可就够他难受了。” 老残听了,默无一言;翠环却只揩泪。黄人瑞道:“残哥,我才说,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正是这个缘故。我想,眼看着一个老实孩子送到鬼门关里头去,实在可怜。算起不过三百银子的事情,我愿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几个朋友凑凑,你老哥也随便出几两,不拘多少。但是这个名我却不能担,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这事就容易办了。你看好不好?”老残道:“这事不难。银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罢。再要跟人家化缘,就不妥当了,只是我断不能要他,还得再想法子。” 翠环听到这里,慌忙跳下炕来,替黄、铁二公磕了两个头,说道:“两位老爷菩萨,救命恩人,舍得花银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甚么,丫头、老妈子,我都情愿。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禀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这妈,实在是俺自己的过犯。俺妈当初,因为实在饿不过了,‘所以把我卖给俺这妈,得了二十四吊钱,谢犒中人等项,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钱。接着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这钱可就光了,俺妈领着俺个小兄弟讨饭吃,不上半年,连饿带苦,也就死了。只剩了俺一个小兄弟,今年六岁。亏了俺有个旧街坊李五爷,现在也住在这齐河县,做个小生意,他把他领了去,随便给点吃吃。只是他自顾还不足的人,那里能管他饱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说了。所以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遇着好客,给个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两个月攒个三千两吊的给他寄来。现在蒙两位老爷救我出来,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说了,我总能省几个钱给他寄来;倘要远去呢,请两位恩爷总要想法,许我把这个孩子带着,或寄放在庵里庙里,或找个小户人家养着。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爷的恩典,结草衔环,一定会报答你二位的!可怜俺田家就这一线的根苗!……”说到这里,便又号啕痛哭起来。 人瑞道:“这又是一点难处。”老残道:“这也没有什么难,我自有个办法。”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姊儿两个一辈子不离开就是了。你别哭,让我们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们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来了。快快别哭罢!”翠环听罢,赶紧忍住泪,替他们每人磕了几个响头。老残连忙将他搀起。谁知他磕头的时候,用力太猛,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苞,苞又破了,流血呢。 老残扶他坐下,说:“这是何苦来呢!”又替他把额上血轻轻揩了,让他在炕上躺下,这就来向人瑞商议说:“我们办这件事,当分个前后次第:以替他赎身为第一步,以替他择配为第二步。赎身一事又分两层:以私商为第一步;公断为第二步。此刻别人出他六百吊,我们明天把他领家的叫来,也先出六百吊,随后再添,此种人不宜过于爽快;你过爽快,他就觉得奇货可居了。此刻银价每两换两吊七百文,三百两可换八百一十吊,连一切开销,一定足用的了。看他领家的来,口气何如:倘不执拗,自然私了的为是;如怀疑刁狡呢,就托齐河县替他当堂公断一下,仍以私了结局,人翁以为何如?”人瑞道:“极是,极是!” 老残又道:“老哥固然万无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说是替个亲戚办的就是了。等到事情办妥,再揭明择配的宗旨;不然,领家的是不肯放的。”人瑞道:“很好。这个办法,一点不错。”老残道:“银子是你我各出一半,无论用多少,皆是这个分法。但是我行箧中所有,颇不敷用,要请你老哥垫一垫;到了省城,我就还你。”人瑞道:“那不要紧,赎两个翠环,我这里的银子都用不了呢。只要事情办妥,老哥还不还都不要紧的。”老残道:“一定要还的!我在有容堂还存着四百多银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没饭吃。你放心罢。” 人瑞道:“就是这么办,明天早起,就叫他们去喊他领家的去。”翠花道:“早起你别去喊。明天早起,我们姐儿俩一定要回去的。你老早起一喊。倘若彼他们知道这个意思,他一定把环妹妹藏到乡下去;再讲盘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况且他们抽鸦片烟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着人叫我们姐儿俩来,然后去叫俺妈,那就不怕他了。只是一件:这事千万别说我说的:环妹妹是超升了的人,不怕他,俺还得在火坑里过活两年呢。”人瑞道:“那自然,还要你说吗!明天我先到县衙门里,顺便带个差人来。倘若你妈作怪,我先把翠环交给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说着,大家都觉得喜欢得很。 老残便对人瑞道:“他们事已议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说的那个案子呢,我到底不放心。你究竟是真话是假话?说了我好放心。”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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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 第十回 · 骊龙双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声叶箜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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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子平听得天崩地塌价一声,脚下震震摇动,吓得魂不附体,怕是山倒下来。黄龙子在身后说道:“不怕的,这是山上的冻雪被泉水漱空了,滚下一大块来,夹冰夹雪,所以有这大的声音。”说着,又朝向北一转,便是一个洞门.这洞不过有两间房大,朝外半截窗台,上面安着窗户;其余三页俱斩平雪白,顶是圆的,像城门洞的样子。洞里陈设甚简,有几张树根的坐具,却是七大八小的不匀,又都是磨得绢光。几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不方不圆,随势制成。东壁横了一张枯搓独睡榻子,设着衾枕。榻旁放了两三个黄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洞内并无灯烛,北墙上嵌了两个滴圆夜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发红,不甚光亮。地下铺着地毯,甚厚软,微觉有声。榻北立了一个曲尺形书架,放了许多书,都是草订,不曾切过书头的。双夜明珠中间挂了几件乐器,有两张瑟,两张琴,是认得的;还有些不认得的。 玙姑到得洞里,将烛台吹息,放在窗户台上。方才坐下,只听外面“唔唔”价七八声,接连又许多声,窗纸却不震动。子平说道:“这山里怎样这么多的虎?”玙姑笑道:“乡里人进城,样样不识得,被人家笑话;你城里人下乡,却也是样样不识得,恐怕也有人笑你。”子平道:“你听,外面‘唔唔’价叫的,不是虎吗?”玙姑说:“这是狼嗥,虎那有这么多呢?虎的声音长,狼的声音短,所以虎名为‘啸’,狼名为‘嗥’。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黄龙子移了两张小长几,摘下一张琴,一张瑟来。玙姑也移了三张凳子,让子平坐了一张。彼此调了一调弦,同黄龙各坐了一张凳子。弦己调好,玙姑与黄龙商酌了两句,就弹起来了,初起不过轻挑漫剔,声响悠柔。一段以后,散泛相错,其声清脆,两段以后,吟揉渐多。那瑟之勾挑,夹缝中与琴之绰注相应,粗听若弹琴鼓瑟,各自为调,细听则如珠鸟一双,此唱彼和,问来答往。四五段以后,吟揉渐少,杂以批拂、苍苍凉凉,磊磊落落,下指甚重,声韵繁兴。六七八段,间以曼衍,愈转愈清,其调愈逸。 子平本会弹十几调琴,所以听得入缀;因为瑟是未曾听过,格外留神。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发声之后,那左手进退揉颤,其余音也就随着猗猗靡靡,真是闻所未闻。初听还在算计他的指法、调头,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无指。久之,耳目俱无,觉得自己的身体,飘飘荡荡,如随长风,浮沉于云霞之际。久之又久,心身惧忘,如醉如梦。于恍惚杳冥之中,铮钅从数声,琴瑟俱息,乃通见闻,人亦警觉,欠身而起,说道:“此曲妙到极处!小子也曾学弹过两年,见过许多高手。从前听过孙琴秋先生弹琴,有《汉宫秋》一曲,似为绝非凡响,与世俗的不同。不想今日得闻此曲,又高出孙君《汉宫秋》数倍,请教叫什么曲名?有谱没有?”玙姑道:“此曲名叫《海水天风》之曲,是从来没有谱的。不但此曲为尘世所无,即此弹法亦山中古调,非外人所知。你们所弹的皆是一人之曲,如两人同弹此曲,则彼此宫商皆合而为一。如彼宫,此亦必宫;彼商,此亦必商,断不敢为羽为徵。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这样,实是同奏,并非合奏。我们所弹的曲子,一人弹与两人弹,迥乎不同。一人弹的,名‘自成之曲’;两人弹,则为‘合成之曲’。所以此宫彼商,彼角此羽,相协而不相同。圣人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这个道理。‘和’之一字,后人误会久矣。” 当时玙姑立起身来,向西壁有个小门,开了门,对着大声喊了几句,不知甚话,听不清楚。看黄龙子亦立起身,将琴瑟悬在壁上。子平于是也立起,走到壁间,仔细看那夜明珠到底甚么样子,以便回去夸耀于人。及走至珠下,伸手一摸,那夜明珠却甚热,有些烙手,心里诧异道:“这是甚么道理呢?”看黄龙子琴瑟已俱挂好,即问道:“先生,这是什么?”笑答道:“骊龙之珠,你不认得吗?”问:“骊珠怎样会热呢?”答:“这是火尤所吐的珠,自然热的。”子平说:“火龙珠那得如此一样大的一对呢?虽说是火龙,难道永远这们热么?”笑答道:“然则我说的话,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既不信,我就把这热的道理开给你看。”说着,便向那夜明珠的旁边有个小铜鼻子一拔,那珠子便像一扇门似的张开来了。原来是个珠壳,里面是很深的油池,当中用棉花线卷的个灯心,外面用千层纸做的个灯筩,上面有个小烟囱,从壁子上出去,上头有许多的黑烟,同洋灯的道理一样,却不及洋灯精致,所以不免有黑烟上去,看过也就笑了。再看那珠壳,原来是用大螺蚌壳磨出来的,所以也不及洋灯光亮。子平道:“与其如此,何不买个洋灯,岂不省事呢?”黄龙子道:“这山里那有洋货铺呢?这油就是前山出的,与你们点的洋油是一样物件。只是我们不会制造,所以总嫌他浊,光也不足,所以把他嵌在壁子里头,”说过便将珠壳关好,依旧是两个夜明珠。 子平又问:“这地毯是什么做的呢?”答:“俗名叫做‘蓑草’。因为可以做蓑衣用,故名。将这蓑草半枯时,采来晾干,劈成细丝,和麻织成的。这就是玙姑的手工。山地多潮湿,所以先用云母铺了,再加上这蓑毯,人就不受病了。这壁上也是云母粉和着红色胶泥涂的,既御潮湿,又避寒气,却比你们所用的石灰好得多呢。” 子平又看,壁上悬着一物,像似弹棉花的弓,却安了无数的弦,知道必是乐器,就问:“叫甚名字?”黄龙子道:“名叫‘箜篌’。”用手拨拨,也不甚响,说道:“我们从小读诗,题目里就有《箜篌引》,却不知道是这样子。请先生弹两声,以广见闻,何如?”黄龙子道:“单弹没有什么意味。我看时候何如,再请一个客来,就行了。”走至窗前,朝外一看月光,说:“此刻不过亥正,恐怕桑家姊妹还没有睡呢,去请一请看。”遂向玙姑道:“申公要听箜篌,不知桑家阿扈能来不能?”玙姑道:“苍头送茶来,我叫他去问声看。”于是又各坐下。苍头捧了一个小红泥炉子,外一个水瓶子,一个小茶壶,几个小茶杯,安置在矮脚几上。玙姑说:“你到桑家,问扈姑、胜姑能来不能?”苍头诺声去了。 此时三人在靠窗个梅花凡旁坐着。子平靠窗台甚近,窍姑取茶布与二人,大家静坐吃茶。子平看窗台上有几本书,取来一看,面子上题了四个大字,曰“此中人语”。揭开来看,也有诗,也有文,惟长短句子的歌谣最多,俱是手录,字迹娟好。看了几首,都不甚懂。偶然翻得一本,中有张花笺,写着四首四言诗,是个单张子,想要抄下,便向玙姑道:“这纸我想抄去,可以不可以?”玙姑拿过去看了看,说:“你喜欢,拿去就是了。” 子平接过来,再细看,上写道: 《银鼠谚》 东山乳虎,迎门当户;明年食麝,悲生齐鲁。一解 残骸狼籍,乳虎乏食;飞腾上天,立豕当国。二解 乳虎斑斑,雄据西山;亚当孙子,横被摧残,三解 四邻震怒,天眷西顾;毙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子平看了又看,说道:“这诗仿佛古歌谣,其中必有事迹,请教一二。”黄龙子道:“既叫做‘此中人语’,必不能‘为外人道’可知矣。阁下静候数年便会知悉。”玙姑道:“‘乳虎’就是你们玉太尊,其余你慢慢的揣摹,也是可以知道的。”子平会意,也就不往下问了。 其时远远听有笑语声。一息工天,只听回廊上“格登格登”,有许多脚步儿响,顷刻已经到了面前。苍头先进,说:“桑家姑娘来了。”黄、玙姑皆接上前去。子平亦起身植立。只见前面的一个约有二十岁上下,著的是紫花袄子,紫地黄花,下著燕尾青的裙子,头上倒梳云髻,挽了个坠马妆;后面的一个约有十三四岁,著了个翠蓝袄子,红地白花的裤子,头上正中挽了髻子,插了个慈菇叶子似的一枝翠花,走一步颤巍巍的。进来彼此让了坐。 玙姑介绍,先说:“这是城武县申老父台的令弟,今日赶不上集店,在此借宿,适值龙叔也来,彼此谈得高兴,申公要听箜篌,所以有劳两位芳驾。搅破清睡,罪过得很!”两人齐道:“岂敢,岂敢。只是《下里》之音,不堪人耳。”黄龙说:“也无庸过谦了。”玙姑随又指着年长着紫衣的,对子平道:“这位是扈姑姐姐。”指着年幼著翠衣的道:“这位是胜姑妹子。都住在我们这紧邻,平常最相得的。”子平又说了两句客气的套话,却看那扈姑,丰颊长眉,眼如银杏,口辅双涡,唇红齿白,于艳丽之中,有股英俊之气;那胜姑幽秀俊俏,眉目清爽。苍头进前,取水瓶,将茶壶注满,将清水注入茶瓶,即退出去。玙姑取了两个盏子,各敬了茶。黄尤子说:“天已不早了,请起手罢。” 玙姑于是取了箜篌,递给扈姑,扈姑不肯接手,说道:“我弹箜篌,不及于妹。我却带了一枝角来,胜妹也带得铃来了,不如竟是玙姑弹箜篌,我吹角,胜妹摇铃,岂不大妙?”黄龙道:“甚善,甚善。就是这么办。”扈姑又道:“龙叔做什么呢?”黄道:“我管听。”扈姑道:“不言臊,稀罕你听!龙吟虎啸,你就吟罢。”黄尤道:“水龙才会吟呢。我这个田里的龙,只会潜而不用。”玙姑说:“有了法子了。即将箜篌放下,跑到靠壁几上,取过一架特磐来,放在黄龙面前,说:“你就半啸半击磐,帮衬帮衬音节罢。” 扈姑遂从襟底取出一枝角来,光彩夺目,如元玉一般,先缓缓的吹起。原来这角上面有个吹孔,旁边有六七个小孔,手指可以按放,亦复有宫商徵羽,不似巡街兵吹的海螺只是“呜呜”价叫。听那角声,吹得呜咽顿挫,其声悲壮。当时玲姑已将箜篌取在膝上,将弦调好,听那角声的节奏。胜姑将小铃取出,左手揿了四个,右手揿了三个,亦凝神看着扈姑。只见扈姑角声一阕将终,胜姑便将两手七铃同时取起,商商价乱摇。铃起之时,玙姑已将箜篌举起,苍苍凉凉,紧钩漫摘,连批带拂。铃声已止,箜篌丁东断续,与角声相和,如狂风吹沙,屋瓦欲震。那七个铃便不一齐都响,亦复参差错落,应机赴节。 这时黄龙子隐几仰天,撮唇齐口,发啸相和。尔时,喉声,角声,弦声,铃声,俱分辨不出。耳中但听得风声,水声,人马蹙踏声,旌旗熠耀声,干戈击轧声,金鼓薄伐声。约有半小时,黄龙举起磐击子来,在磐上铿铿锵锵的乱击,协律谐声,乘虚蹈隙。其时箜篌渐稀,角声渐低,惟余清磐,铮钅从未已。少息,胜姑起立,两手笔直,乱铃再摇,众乐皆息。子平起立拱手道:“有劳诸位,感戴之至。”众人俱道:“见笑了。”子平道:“请教这曲叫什么名头,何以颇有杀伐之声?”黄龙道:“这曲叫《枯桑引》又名《胡马嘶风曲》,乃军阵乐也。凡箜篌所奏,无和平之音,多半凄清悲壮;其至急者,可令人泣下。” 谈心之顷,各人己将乐器送还原位,复行坐下。扈姑对玙姑道:“潘姊怎样多日未归?”玙姑道:“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闹了两个多月了,所以不曾来得。”胜姑说:“小外甥子甚么病?怎么不赶紧治呢?”玙姑道:“可不是么。小孩子淘气,治好了,他就乱吃;所以又发,已经发了两次了。何尝不替他治呢!”又说了许多家常话,遂立起身来,告辞去了。子平也立起身来,对黄龙说:“我们也前面坐罢,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玙姑娘也要睡了。 说着,同向前面来,仍从回廊行走。只是窗上已无月光,窗外峭壁,上半截雪白烁亮,下半截已经乌黑,是十三日的月亮,已经大歪西了。走至东房,玙姑道:“二位就在此地坐罢,我送扈、胜姐姐出去。”到了堂屋,扈、胜也说:“不用送了,我们也带了个苍头来,在前面呢。”听他们又喁喁哝哝了好久,玙姑方回。黄龙说:“你也回罢,我还坐一刻呢。”玲姑也就告辞回洞,说:“申先生就在榻上睡罢,失陪了。” 玙姑去后,黄龙道:“刘仁甫却是个好人,然其病在过真,处山林有余,处城市恐不能久。大约一年的缘分,你们是有的。过此一年之后,局面又要变动了。”子平问:“一年之后是甚么光景?”答:“小有变动。五年之后,风潮渐起;十年之后,局面就大不同了。”子平问:“是好是坏呢?”答:“自然是坏。然坏即是好,好即是坏;非坏不好,非好不坏。”子平道:“这话我真正不懂了。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像先生这种说法,岂不是好环不分了吗?务请指示一二。不才往常见人读佛经,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种无理之口头禅,常觉得头昏脑闷。今日遇见先生,以为如拨云雾见了青天,不想又说出这套懵懂话来,岂不令人闷煞?” 黄龙子道:“我且问你:这个月亮,十五就明了,三十就暗了,上弦下弦就阴暗各半了,那初三四里的月亮只有一牙,请问他怎么便会慢慢地长满了呢?十五以后怎么慢慢地又会烂吊了呢?”子平道:“这个理容易明白:因为月球本来无光,受太阳的光,所以朝太阳的半个是明的,背太阳的半个是暗的,初三四,月身斜对太阳,所以人眼看见的正是三分明,七分暗,就像一牙似的;其实,月球并无分别,只是半个明,半个暗,盈亏圆缺,都是人眼睛现出来的景相,与月球毫不相干。” 黄龙子道:“你既明白这个道理,应须知道好即是坏,坏即是好,同那月球的明暗,是一个道理。”子平道:“这个道理实不能同。月球虽无圆缺,实有明暗。因永远是半个明的,半个暗的,所以明的半边朝人,人就说月圆了;暗的半边朝人,人就说月黑了。初八、对三,人正对他侧闻,所以觉得半明半暗,就叫做上弦、下弦。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唤做个盈亏圆缺。若在二十八九,月亮全黑的时候,人若能飞到月球上边去看,自然仍是明的。这就是明暗的道理,我们都懂得的。然究竟半个明的,半个暗的,是一定不移的道理。半个明的终久是明,半个暗的终久是暗。若说暗即是明,明即是暗,理性总不能通。” 正说得高兴,只听背后有人道:“申先生,你错了。”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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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 第九回 · 一客吟诗负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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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申子平正在凝思:此女子举止大方,不类乡人,况其父在何处退值?正欲诸问,只见外面帘子动处,中年汉子已端进一盘饭来。那女子道:“就搁在这西屋炕桌上罢。”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个砖砌的暖炕,靠窗设了一个长炕几,两头两个短炕几,当中一个正方炕桌,桌子三面好坐人的。西面墙上是个大圆月洞窗子,正中镶了一块玻璃,窗前设了一张韦案。中堂虽未隔断,却是一个大落地罩。那汉子已将饭食列在炕桌之上,却只是一盘馒头,一壶酒,一罐小米稀饭,倒有四肴小菜,无非山蔬野菜之类,并无荤腥。女子道:“先生请用饭,我少停就来。”说着,便向东房里去了。 子平本来颇觉饥寒,于是上炕先次了两杯酒,随后吃了几个馒头。虽是蔬菜,却清香满口,比荤莱更为适用。吃过馒头,喝了稀饭,那汉子舀了一盆水来,洗过脸,立起身来,在房内徘徊徘徊,舒展肢体。抬头看见北墙上挂着四幅大屏,草书写得龙飞凤舞,出色惊人,下面却是双款:上写着“西峰往史正非”,下写着“黄龙子呈稿”。草字虽不能全识,也可十得八九。仔细看去,原来是六首七绝诗,非佛非仙,咀嚼起来,倒也有些意味。既不是寂灭虚无,又不是铅汞龙虎。看那月洞窗下,书案上有现成的纸笔,遂把几首诗抄下来,预备带回衙门去,当新闻纸看。 你道是怎样个诗?请看,诗曰: 曾拜瑶池九品莲,希夷授我《指元篇》。 光阴荏苒真容易,回首沧桑五百年。 紫阳属和《翠虚吟》,传响空山霹雳琴。 刹那未除人我相,天花粘满护身云。 情天欲海足风波,渺渺无边是爱河。 引作园中功德水,一齐都种曼陀罗。 石破天惊一鹤飞,黑漫漫夜五更鸡。 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 野马尘埃昼夜驰,五虫百卉互相吹。 偷来鹫岭涅槃乐,换取壶公社德机。 菩提叶老《法华》新,南北同传一点灯。 五百天童齐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 子平将诗抄完,回头看那月洞窗外,月色又清又白,映着那层层叠叠的山,一步高一步的上去,真是仙境,返非凡俗。此时觉得并无一点倦容,何妨出去上山闲步一回,岂不更妙。才要动脚,又想道:“这山不就是我们刚才来的那山吗?这月不就是刚才踏的那月吗?为何来的时候,便那样的阴森惨淡,令人怵魄动心?此刻山月依然,何以令人心旷神怡呢?”就想到王右军说的:“情随境迁,感慨系之矣。”真正不错。低徊了一刻,也想做两首诗,只听身后边娇滴滴的声音说道:“饭用过了罢?怠慢得很。”慌忙转过头来,见那女子又换了一件淡绿印花布棉祆,青布大脚裤子,愈显得眉似春山,眼如秋水;两腮浓厚,如帛裹朱,从白里隐隐透出红来,不似时下南北的打扮,用那胭脂涂得同猴子屁股一般;口颊之间若带喜笑,眉眼之际又颇似振矜,真令人又爱又敬。女子说道:“何不请炕上坐,暖和些。”于是彼此坐下。 那老苍头进来,问姑娘道:“申老爷行李放在什么地方呢?”姑娘说:“太爷前日去时,分付就在这里间太爷榻上睡,行李不用解了。跟随的人都吃过饭了吗?你叫他们早点歇罢。驴子喂了没有?”苍头一一答应,说:“都齐备妥协了。”姑娘又说:“你煮茶来罢。”苍头连声应是。 子平道:“尘俗身体,断不敢在此地下榻。来时见前面有个大炕,就同他们一道睡罢。”女子说:“无庸过谦,此是家父分付的。不然,我一个山乡女子,也断不擅自迎客。”子平道:“蒙惠过分,感谢已极。只是还不曾请教贵姓?尊大人是做何处的宫,在何处值日?”女子道:“敝姓涂氏。家父在碧霞宫上值,五日一班。合计半月在家,半月在宫。” 子平问道:“这屏上诗是何人做的?看来只怕是个仙家罢?”女子道:“是家父的朋友,常来此地闲谈,就是去年在此地写的。这个人也是个不衫不履的人,与家父最为相契。”子平道:“这人究竟是个和尚,还是个道土?何以诗上又像道家的话,又有许多佛家的典故呢。”女子道:“既非道士,又非和尚,其人也是俗装。他常说:‘儒、释、道三教,譬如三个铺面挂了三个招牌,其实都是卖的杂货,柴米油盐都是有的,不过儒家的铺子大些,佛、道的铺子小些,皆是无所不包的,’又说:‘凡道总分两层:一个叫道面子,一个叫道里子。道里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别了,如和尚剃了头,道士挽了个髻,叫人一望而知,那是和尚、那是道士。倘若叫那和尚留了头,也挽个髻子,掖件鹤氅;道士剃了发,着件袈裟:人又要颠倒呼唤起来了,难道眼耳鼻舌不是那个用法吗?’又说:‘道面子有分别,道里子实是一样的。’所以这黄龙先生,不拘三教,随便吟咏的。” 子平道:“得闻至论,佩服已极,只是既然三教道里子都是一样,在下愚蠢得极,倒要请教这同处在甚么地方?异处在甚么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分?儒教最大,又大在甚么地方?敢求揭示。”女子道:“其同处在诱人为善,引人处于大公。人人好公,则天下太平;人人营私,则天下大乱。惟儒教公到极处。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异端,如长沮、桀溺、荷莜丈人等类,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赞扬他们不置:是其公处,是其大处。所以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若佛、道两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后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说出许多天堂地狱的话来吓唬人。这还是劝人行善,不失为公。甚则说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灭;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宫,死了必下地狱等辞:这就是私了。至于外国一切教门,更要力争教兴兵接战,杀人如麻。试问,与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若有的教说,为教战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宝石一样,更骗人到极处!只是儒教可惜失传已久,汉儒拘守章句,反遗大旨;到了唐朝,直没人提及。韩昌黎是个通文不通道的脚色,胡说乱道!他还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说:‘君不出令,则失其为君;民不出粟、米、丝、麻以奉其上,则诛。’如此说去,那桀、纣很会出令的,又很会诛民的,然则桀、纣之为君是,而桀、纣之民全非了,岂不是是非颠倒吗?他却又要辟佛、老,倒又与和尚做朋友。所以后世学儒的人,觉得孔、孟的道理太费事,不如弄两句辟佛、老的口头禅,就算是圣人之徒,岂不省事。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这个范围,只好据韩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论语》,把那‘攻乎异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总说不圆,却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于绝了!” 子平听说,肃然起敬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真是闻所未闻!只是还不懂:长沮、桀溺倒是异端,佛老倒不是异端,何故?”女子道:“皆是异端。先生要知‘异’字当不同讲,‘端’字当起头讲。‘执其两端’是说执其两头的意思。若‘异端’当邪教讲,岂不‘两端’要当桠杈教讲?‘执其两端”便是抓住了他个桠杈教呢,成何话说呀?圣人意思,殊途不妨同归,异曲不妨同工。只要他为诱人为善,引人为公起见,都无不可。所以叫做‘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若只是为攻讦起见,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后来朱、陆异同,遂操同室之戈,并是祖孔、孟的,何以朱之子孙要攻陆,陆之子孙要攻朱呢?比之谓‘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个字定成铁案!” 子平闻了,连连赞叹,说?”今日幸见姑娘,如对明师。但是宋儒错会圣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发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诚’等字,虽皆是古圣之言,一经宋儒提出,后世实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风俗由此而醇。”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子平觉得翠眉含娇,丹唇启秀,又似有一阵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飘荡。那女子伸出一只白如玉、软如棉的手来,隔着炕桌子,握着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后,说道;“请问先生,这个时候,比你少年在书房里,贵业师握住你手‘扑作教刑’的时候何如?”子平默无以对。 女子又道:“凭良心说,你此刻爱我的心,比爱贵业师何如?圣人说的,‘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孔子说:‘好德如好色。”孟子说:‘食色,性也。’子夏说:‘贤贤易色。’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说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诚极矣!他偏要说‘存诚’,岂不可恨!圣人言情言礼,不言理欲。删《诗》以《关睢》为首,试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于‘辗转反侧’,难直可以说这是天理,不是人欲吗?举此可见圣人决不欺人处。《关睢》序上说道:‘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宾惠临,我不能不喜,发乎情也。先生来时,甚为困惫,又历多时,宜更惫矣,乃精神焕发,可见是很喜欢。如此,亦发乎情也。以少女中男,深夜对坐,不及乱言,止乎礼义矣。此正合圣人之道。若宋儒之种种欺人,口难罄述。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处;若今之学宋儒者,直乡愿而已,孔、孟所深恶而痛绝者也!” 话言未了,苍头送上茶来,是两个旧瓷茶碗,淡绿色的茶,才放在桌上,清香已竟扑鼻。只见那女子接过茶来,漱了一回口,又漱一回,都吐向炕池之内去,笑道:“今日无端谈到道学先生,令我腐臭之气,沾污牙齿,此后只许谈风月矣。”子平连声诺诺,却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觉得清爽异常,咽下喉去,觉得一直清到胃院里,那舌根左右,津液汩汩价翻上来,又香又甜,连喝两口,似乎那香气又从口中反窜到鼻子上去,说不出来的好受,问道:“这是什么茶叶?为何这么好吃?”女子道:“茶叶也无甚出奇,不过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却亏了这水,是汲的东山顶上的泉。泉水的味,愈高愈美。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三合其美,所以好了。尊处吃的都是外间卖的茶叶,无非种茶,其味必薄;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味道自然差的。” 只听窗外有人喊道:“玙姑,今日有佳客,怎不招呼我一声?”女子闻声,连忙立起,说:“龙叔,怎样这时候会来?”说着,只见那人已经进来,着了一件深蓝布百衲大棉袄,科头,不束带亦不着马褂,有五十来岁光景,面如渥丹,须髯漆黑,见了子平,拱一拱手,说:“申先生,来了多时了?”子平道:“例有两三个钟头了。请问先生贵姓?”那人道:“隐姓埋名,以黄龙子为号。”子平说:“万幸,万幸!拜读大作,已经许久。”女子道:“也上炕来坐罢。”黄龙子遂上炕,至炕桌里面坐下,说:“玙姑,你说请我吃笋的呢。笋在何处?拿来我吃。”弯姑道:“前些时倒想挖去的,偶然忘记,被膝六公占去了。龙叔要吃,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罢。”黄龙子仰天大笑。子平向女子道:“不敢冒犯,这‘玙姑’二字想必是大名罢?”女子道:“小名叫仲屿,家姊叫伯潘,故叔伯辈皆自小喊惯的。” 黄龙于向子平道:“申先生困不困?如其不困,今夜良会,可以不必早睡,明天迟迟起来最好。柏树峪地方,路极险峻,很不好走,又有这场大雪,路影看不清楚,跌下去有性命之忧。刘仁甫今天晚上检点行李,大约明日午牌时候,可以到集上关帝庙。你明天用过早饭动身,正好相遇了。”子平听说大喜,说道:“今日得遇诸仙,三生有幸。请教上仙诞降之辰,还是在唐在宋?”黄龙子又大笑道:“何以知之?”答:“尊作明说‘回首沧桑五百年’,可知断不止五六百岁了。”黄龙子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此鄙人之游戏笔墨耳。公直当《桃花源记》读可矣。”就举起茶杯,品那新茶。 玙姑见子平杯内茶已将尽,就持小茶壶代为斟满。子平连连欠身道:“不敢。”亦举起坏来详细品量。却听窗外远远“唔”了一声,那窗纸微觉飒飒价动,屋尘簌簌价落。想起方才路上光景,不觉毛骨森棘,勃然色变,黄龙道:“这是虎啸,不要紧的。山家看着此种物事,如你们城市中人看骡马一样,虽知他会踢人,却不怕他。因为相习已久,知他伤人也不是常有的事。山上人与虎相习,寻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伤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子平道:“听这声音,离此尚远,何以窗纸竟会震动,屋尘竟会下落呢?”黄龙道:“这就叫做虎威。因四面皆山,故气常聚,一声虎啸,四山皆应。在虎左右二三十里,皆是这样。虎若到了平原,就无这威势了。所以古人说:龙若离水,虎若离山,便要受人狎侮的。即如朝廷里做宫的人,无论为了甚么难,受了甚么气,只是回家来对着老婆孩子发发标,在外边决不敢发半句硬话,也是不敢离了那个官。同那虎不敢去山,龙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样的。” 子平连连点头,说:“不错,是的。只是我还不明白,虎在山里,为何就有这大的威势,是何道理呢?”黄龙子道:“你没有念过《千字文》么?这就是‘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的道理。虚堂就是个小空谷,空谷就是个大虚堂。你在这门外放个大爆竹,要响好半天呢。所以山城的雷,比平原的响好几倍,也是这个道理。”说完,转过头来,对女子道:“玙姑,我多日不听你弹琴了,今日难得有嘉客在此,何妨取来弹一曲,连我也沾光听一回。”玙姑道:“龙叔,这是何若来!我那琴如何弹得,惹人家笑话!申公在省城里,弹好琴的多着呢,何必听我们这个乡里迂鼓!倒是我去取瑟来,尤叔鼓一调瑟罢,还稀罕点儿。”黄龙子说:“也罢,也罢。就是我鼓瑟,你鼓琴罢,搬来搬去,也很费事,不如竟到你洞房里去弹罢。好在山家女儿,比不得衙门里小姐,房屋是不准人到的。”说罢,便走下炕来,穿了鞋子,持了烛,对子平挥手说:“请里面去坐。玙姑引路。” 玙姑果然下了炕,接烛先走,子平第二,黄龙第三。走过中堂,揭开了门帘,进到里间,是上下两个榻:上榻设了衾枕,下榻堆积着书画。朝东一个窗户,窗下一张方桌。上榻面前有个小门。玙姑对子平道:“这就是家父的卧室。”进了榻旁小门,仿佛回廊似的,却有窗轩,地下驾空铺的木板。向北一转,又向东一转,朝北朝东俱有玻璃窗。北窗看着离山很近,一片峭壁,穿空而上,朝下看,像甚深似的。正要前进,只听“砰硼”,“霍落”几声。仿佛山倒下来价响,脚下震震摇动。子平吓得魂不附体。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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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 第十五回 · 烈焰有声惊二翠 严刑无度逼孤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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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老残与黄人瑞方将如何拔救翠环主法商议停妥,老残便向人瑞道:“你适才说,有个惊天动地的案子,其中关系着无限的人命,又有天矫离奇的情节,到底是真是假?我实实的不放心。”人瑞道:“别忙,别忙。方才为这一个毛丫头的事,商议了半天,正经勾当,我的烟还没有吃好,让我吃两口烟,提提神,告诉你。” 翠环此刻心里蜜蜜的高兴,正不知如何是好,听人瑞要吃烟,赶紧拿过签子来,替人瑞烧了两口吃着。人瑞道:“这齐河县东北上,离城四十五里,有个大村镇,名叫齐东镇,就是周朝齐东野人的老家。这庄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条大街,有十几条小街。路南第三条小街上,有个贾老翁。这老翁年纪不过五十望岁,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时,有三十多岁了,二十岁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魏、贾这两家都是靠庄田吃饭,每人家有四五十顷地。魏家没有儿子,只有这个女儿,却承继了一个远房侄儿在家,管理一切事务。只是这个承继儿子不甚学好,所以魏老儿很不喜欢他,却喜欢这个女婿如同珍宝一般,谁知这个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时气,到了八月半边,就一命呜呼哀哉死了。过了百日,魏老头恐怕女儿伤心,常常接回家来过个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闷。 “这贾家呢,第二个儿子今年二十四岁,在家读书。人也长的清清秀秀的,笔下也还文从字顺,贾老儿既把个大儿子死了,这二儿子便成了个宝贝,恐怕他劳神,书也不教他念了。他那女儿今年十九岁,像貌长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干,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个浑名,叫做‘贾探春’。老二娶的也是本材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性格极其温柔,轻易不肯开口,所以人越发看他老实没用,起他个浑名叫‘二呆子’。 “这贾探春长到一十九岁,为何还没有婆家呢?只因为他才貌双全,乡庄户下,那有那么俊俏男子来配他呢?只有邻村一个吴二浪子,人却生得惆傥不群,像貌也俊,言谈也巧,家道也丰富,好骑马射箭。同这贾家本是个老亲,一向往来,彼此女眷都是不回避的,只有这吴二浪子曾经托人来求亲。贾老儿暗想,这个亲事倒还做得;只是听得人说,这吴二浪子,乡下已经偷上了好几个女人,又好赌,又时常好跑到省城里去顽耍,动不动一两个月的不回来。心里算计,这家人家,虽算乡下的首富,终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没有应许。以后却是再要找个人材家道相平的,总找不着,所以把这亲事就此搁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贾老大的周年。家里请和尚拜了三天忏,是十二、十三、十四三天。经忏拜完,魏老儿就接了姑娘回家过节。谁想当天下午,陡听人说,贾老儿家全家丧命。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话了!连忙跑来看时,却好乡约、里正俱已到齐。全家人都死尽,止有贾探春和他姑妈来了,都哭的泪人似的。顷刻之间,魏家姑奶奶,就是贾家的大娘子也赶到了;进得门来,听见一片哭声,也不晓得青红皂白,只好号陶大哭。 “当时里正前后看过,计门房,死了看门的一名,长工二名;厅房堂屋,倒在地下死了书童一名;厅房里间,贾老儿死在炕上;二进上房,死了贾老二夫妻两名,旁边老妈子一名,炕上三岁小孩子一名;厨房里,老妈子一名,丫头一名;厢房里,老妈子一名;前厅厢房里,管帐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当时具禀,连夜报上县来。 “县里次日一清旱,带同伴作下乡——相验。没有一个受伤的人骨节不硬,皮肤不发青紫,既非杀伤,又非服毒,这没头案子就有些难办。一面贾家办理棺敛,一面县里具禀串报抚台。县里正在序稿,突然贾家遣个抱告,言已查出被人谋害形迹。” 方说到这里,翠环抬起头来喊道:“您瞧!窗户怎样这么红呀?”一言来,了,只听得“必必剥剥”的声音,外边人声嘈杂,大声喊叫说:“起火!起火!”几个连忙跑出上房门来,才把帘子一掀,只见那火正是老残住的厢房后身。老残连忙身边摸出钥匙去开房门上的锁,黄人瑞大声喊道:“多来两个人,帮铁老爷搬东西!” 老残刚把铁锁开了,将门一推,只见房内一大团黑烟,望外一扑,那火舌已自由窗户里冒出来了。老残被那黑烟冲来,赶忙望后一退,却被一块砖头绊住,跌了一交。恰好那些来搬东西的人正自赶到,就势把老残扶起,搀过东边去了。 当下看那火势,怕要连着上房,黄人瑞的家人就带着众人,进上房去抢搬东西。黄人瑞站在院心里,大叫道:“赶先把那帐箱搬出,别的却还在后!”说时,黄升已将帐箱搬出。那些人多手杂的,已将黄人瑞箱笼行李都搬出来放在东墙脚下。店家早已搬了几条长板凳来,请他们坐。人瑞检点物件,一样不少,却还多了一件,赶忙叫人搬往柜房里去。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原来正是翠花的行李。人瑞知道县官必来看火,倘若见了,有点难堪,所以叫人搬去。并对二翠道:“你们也往柜房里避一避去,立刻县官就要来的。”二翠听说,便顺墙根走往前面去了。 且说火起之时,四邻人等及河工夫役,都寻觅了水桶水盆之类,赶来救火。无奈黄河两岸俱已冻得实实的,当中虽有流水之处,人却不能去取。店后有个大坑塘,却早冻得如平地了。城外只有两口井里有水,你想,慢慢一桶一桶打起,中何用呢?这些人人急智生,就把坑里的冰凿开,一块一块的望火里投。那知这冰的力量比水还大,一块冰投下去,就有一块地方没了火头。这坑正在上房后身,有七八个人立在上房屋脊上,后边有数十个人运冰上屋,屋上人接着望火里投,一半投到火里,一半落在上房屋上,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这边来。 老残与黄人瑞正在东墙看人救火,只见外面一片灯笼火把,县官已到,带领人夫手执挠钩长杆等件,前来救人。进得门来,见火势已衰,一面用挠钩将房扯倒,一面饬人取黄河浅处薄冰抛入火里,以压火势,那火也就渐渐的熄了。 县官见黄人瑞立在东墙下,步上前来,请了一个安,说道:“老宪台受惊不小!”人瑞道:“也还不怎样,但是我们补翁烧得苦点。”因向县官道:“子翁,我介绍你会个人。此人姓铁,号补残,与你颇有关系,那个案子上要倚赖他才好办。”县官道:“嗳呀呀!铁补翁在此地吗?快请过来相会。”人瑞即招手大呼道:“老残,请这边来!” 老残本与人瑞坐在一条凳上,因见县宫来,踱过人丛里,借看火为回避。今闻招呼,遂走过来,与县官作了个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话头。县官有马扎子,老残与人瑞仍坐长凳子上。原来这齐河县姓王,号子谨,也是江南人,与老残同乡。虽是个进士出身,倒不糊涂。 当下人瑞对王子谨道:“我想阁下齐东村一案,只有请补翁写封信给宫保,须派白子寿来,方得昭雪;那个绝物也不敢过于倔强。我辈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补翁是方外人,无须忌讳。尊意以为何如?”子谨听了,欢喜非常,说:“贾魏氏活该有救星了!好极,好极!”老残听得没头没脑,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诺。 当时火已全熄,县官要扯二人到衙门去住。人瑞道:“上房既未烧着,我仍可以搬入去住,只是铁公未免无家可归了。”老残道:“不妨,不妨!此时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天明后,我自会上街置办行李,毫不碍事。”县官又苦苦的劝老残到衙门里去。老残说:“我打搅黄兄是不妨的,请放心罢。”县官又殷勤问:“烧些甚么东西?未免大破财了。但是敝县购办得出的,自当稍尽绵薄。”老残笑道:“布衾一方,竹筒一只,布衫裤两件,破书数本,铁串铃一枚,如此而已。”县官笑道:“不确罢。”也就笑着。 正要告辞,只见地保同着差人,一条铁索,锁了一个人来,跪在地下,像鸡子签米似的,连连磕头,嘴里只叫:“大老爷天恩!大老爷天恩!”那地保跪一条腿在地下,喊道:“火就是这个老头儿屋里起的。请大老爷示:还是带回衙门去审,还是在这里审?”县官便问道:“你姓甚么?叫甚么?那里人?怎么样起的火?”只见那地下的人又连连磕头,说道:“小的姓张,叫张二,是本城里人,在这隔壁店里做长工。因为昨儿从天明起来,忙到晚上二更多天,才稍为空闲一点,回到屋里睡觉。谁知小衫裤汗湿透了,刚睡下来,冷得异样,越冷越打战战,就睡不着了。小的看这屋里放看好些粟秸,就抽了几根,烧着烘一烘。又想起窗户台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赏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热了,喝了几锺。谁知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点暖气,又有两杯酒下了肚,糊里涂糊,坐在那里,就睡着了。刚睡着,一霎儿的工夫,就觉得鼻子里烟呛的难受,慌忙睁开眼来,身上棉袄已经烧着了一大块,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着了。赶忙出来找水来泼,那火已自出了屋顶,小的也没有法子了。所招是实,求大老爷天恩!”县官骂了一声“浑蛋”说:“带到衙门里办去罢!”说罢,立起身来,向黄、铁二公告辞:又再三叮嘱人瑞,务必设法玉成那一案,然后的匆匆去了。 那时火已熄尽,只冒白气。人瑞看着黄升带领众人,又将物件搬入,依旧陈列起来。人瑞道:“屋子里烟火气太重,烧盒万寿香来熏熏。”人瑞笑向老残道;“铁公,我看你还忙着回屋去不回呢?”老残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倘若我在屋里,不至于被他烧得这么干净。”人瑞道,“咦!不言臊!要是让你回去,只怕连你还烧死在里头呢!你不好好的谢我,反来埋怨我,真是不识好歹。”老残道:“难道我是死人吗?你不赔我,看我同你干休吗!” 说着,只见门帘揭起,黄升领了一个戴大帽子的进来,对着老残打了一个千儿,说:“敝上说给铁大老爷请安。送了一副铺盖来,是敝上自己用的,腌臢点,请大老爷不要嫌弃,明天叫裁缝赶紧做新的送过来,今夜先将就点儿罢。又狐皮袍子马褂一套,请大老爷随便用罢。”老残立起来道:“累你们贵上费心。行李暂且留在这里,借用一两天,等我自己买了,就缴还。衣裳我都已经穿在身上,并没有烧掉,不劳贵上费心了。回去多多道谢。”那家人还不肯把衣服带去。仍是黄人瑞说:“衣服,铁老爷决不肯收的。你就说我说的,你带回去罢。”家人又打了个千儿去了。 老残道:“我的烧去也还罢了,总是你瞎倒乱,平白的把翠环的一卷行李也烧在里头,你说冤不冤呢?”黄人瑞道:“那才更不要紧呢!我说他那铺盖总共值不到十两银子,明日赏他十五两银子,他妈要喜欢的受不得呢。”翠环道:“可不是呢,大约就是我这个倒霉的人,一卷铺盖害了铁爷许多好东西都毁掉了。”老残道:“物件到没有值钱的,只可惜我两部宋板书,是有钱没处买的,未免可惜。然也是天数,只索听他罢了。”人瑞道:“我看宋板书到也不稀奇,只是可惜你那摇的串铃子也毁掉,岂不是失了你的衣着饭碗了吗?”老残道:“可不是呢。这可应该你赔了罢,还有甚么说的?”人瑞道:“罢,罢,罢!烧了他的铺盖,烧了你的串铃。大吉大利,恭喜,恭喜!”对着翠环作了个揖,又对老残作了个揖,说道:“从今以后,他也不用做卖皮的婊子,你也不要做说嘴的郎中了!” 老残大叫道:“好,好,骂的好苦!翠环,你还不去拧他的嘴!”翠环道:“阿弥陀佛!总是两位的慈悲!”翠花点点头道:“环妹由此从良,铁老由此做官,这把火倒也实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我也得替二位道喜。”老残道:“依你说来,他却从良,我却从贱了?”黄人瑞道:“闲话少讲,我且问你:是说话是睡?如睡,就收拾行李;如说话,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诉你。”随即大叫了一声:“来啊!” 老残道:“你说,我很愿意听。”人瑞道:“不是方才说到贾家遣丁抱告,说查出被人谋害的情形吗?原来这贾老儿桌上有吃残了的半个月饼,一大半人房里都有吃月饼的痕迹。这月饼却是前两天魏家送得来的。所以贾家新承继来的个儿子名叫贾干,同了贾探春告说是他嫂子贾魏氏与人通奸,用毒药谋害一家十三口性命。 “齐河县王子谨就把这贾干传来,问他奸夫是谁,却又指不出来。食残的月饼,只有半个,已经擘碎了,馅子里却是有点砒霜。王子谨把这贾魏氏传来,问这情形。贾魏氏供:‘月饼是十二日送来的。我还在贾家,况当时即有人吃过,并未曾死。’又把那魏老儿传来。魏老儿供称:‘月饼是大街上四美斋做的,有毒无毒,可以质证了。’及至把四美斋传来,又供月饼虽是他家做的,而馅子却是魏家送得来的。就是这一节,却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暂且收管。虽然收管,却未上刑具,不过监里的一间空屋,听他自己去布置罢了。子谨心里觉得仵作相验,实非中毒;自己又亲身细验,实无中毒情形。即使月饼中有毒,未必人人都是同时吃的,也没有个毒轻毒重的分别吗? “苦主家催求讯断得紧,就详了抚台,请派员会审。前数日,齐巧派了刚圣慕来。此人姓刚,名弼,是吕谏堂的门生,专学他老师,清廉得格登登的。一跑得来,就把那魏老儿上了一夹棍,贾魏氏上了一拶子。两个人都晕绝过去,却无口供。那知冤家路儿窄:魏老儿家里的管事的却是愚忠老实人,看见主翁吃这冤枉官司,遂替他筹了些款,到城里来打点,一投投到一个乡绅胡举人家。” 说到此处,只见黄升揭开帘子走进来,说:“老爷叫呀。”人瑞道:“收拾铺盖。”黄升道:“铺盖怎样放法?”人瑞想了一想,说:“外间冷,都睡到里边去罢。”就对老残道:“里间炕很大,我同你一边睡一个,叫他们姐儿俩打开铺盖卷睡当中,好不好?”老残道:“甚好,甚好。只是你孤栖了。”人瑞道:“守着两个,还孤栖个甚么呢?”老残道:“管你孤栖不孤栖,赶紧说,投到这胡举人家怎么样呢?”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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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 第十三回 · 娓娓青灯女儿酸语 滔滔黄水观察嘉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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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老残复行坐下,等黄人瑞吃几口烟,好把这惊天动地的案子说给他听,随便也就躺下来了。翠环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残腿上,问道:“铁老,你贵处是那里?这诗上说的是什么话?”老残——告诉他听。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说的真是不错。但是诗上也兴说这些话吗?”老残道:“诗上不兴说这些话,更说什么话呢?”翠环道:“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过往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欢请他们讲给我听,听来听去,大约不过两个意思:体面些的人总无非说自己才气怎么大,天下人都不认识他;次一等的人呢,就无非说那个姐儿长的怎么好,同他怎么样的恩爱。 “那老爷们的才气大不大呢,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只是过来过去的人怎样都是些大才,为啥想一个没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我说一句傻话:既是没才的这么少,俗语说的好,‘物以稀为贵’,岂不是没才的倒成了宝贝了吗。这且不去管他。 “那些说姐儿们长得好的,无非却是我们眼面前的几个人,有的连鼻子眼睛还没有长的周全呢,他们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嫱;不是说他沉鱼落雁,就是说他闭月羞花。王嫱俺不知道他老是谁,有人说,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难道都是这种乏样子吗?一定靠不住了。 “至于说姐儿怎样跟他好,恩情怎样重,我有一回发了傻性子,去问了问,那个姐儿说:‘他住了一夜就麻烦了一夜。天明问他要讨个两数银子的体已,他就抹下脸来,直着脖儿梗,乱嚷说:我正账昨儿晚上就开发了,还要什么体己钱?’那姐儿哩,再三央告着说:‘正账的钱呢,店里伙计扣一分,掌柜的又扣一分,剩下的全是领家的妈拿去,一个钱也放不出来。俺们的瞩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钱买。光听听曲子的老爷们,不能向他要,只有这留住的老爷们,可以开口讨两个伺侯辛苦钱。’再三央告着,他给了二百钱一个小串子,望地下一摔,还要撅着嘴说:‘你们这些强盗婊子,真不是东西!混帐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没有?因此,我想,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了。你老的诗,怎么不是这个样子呢?”老残笑说道:“‘各师父备传授,各把戏各变手。’我们师父传我们的时候,不是这个传法,所以不同。” 黄人瑞刚才把一筒烟吃完,放下烟枪,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做诗不过是造些谣言,这句话真被这孩子说着了呢!从今以后,我也不做诗了,免得造些谣言,被他们笑话。”翠环道:“谁敢笑话你老呢!俺们是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胡说乱道,你老爷可别怪着我,给你老磕个头罢!”就侧着身子,朝黄人瑞把头点了几点。黄人瑞道:“谁怪着你呢,实在说的不错,倒是没有人说过的话!可见‘当局者迷,旁观看清’。” 老残道:“这也罢了,只是你赶紧说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罢。既是明天一黑早要复命的,怎么还这么慢腾斯礼的呢?”人瑞道:“不用忙,且等我先讲个道理你听,慢慢的再说那个案子。我且问你,河里的冰明天能开不能开?”答道:“不能开。”问:“冰不能开,冰上你敢走吗?明日能动身吗?”答:“不能动身。”问:“既不能动身,明天早起有甚么要事没有?”答:“没有。” 黄人瑞道:“却又来!既然如此,你慌着回屋子去干甚么?当此沉闷寂寥的时候,有个朋友谈谈,也就算苦中之乐了。况且他们姐儿两个,虽比不上牡丹、芍药,难道还及不上牵牛花、淡竹叶花吗?剪烛斟茶,也就很有趣的。我对你说:在省城里,你忙我也忙,息想畅谈,总没有个空儿。难得今天相遇,正好畅谈一回。我常说: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没地方说话。你看,一天说到晚的话,怎么说没地方说话呢?大凡人肚子里,发话有两个所在:一个是从丹田底下出来的,那是自己的话;一个是从喉咙底下出来的,那是应酬的话。省城里那么些人,不是比我强的,就是不如我的。比我强的,他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说话;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说话。难道没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吗?境遇虽然差不多,心地却就大不同了,他自以为比我强,就瞧不起我;自以为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没有说话的地方。像你老哥总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难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应该怜惜我,同我谈谈;你偏急着要走,怎么教人不难受呢?” 老残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谈谈。我对你说罢:我回屋子也是坐着,何必矫强呢?因为你已叫了两个姑娘,正好同他们说说情义话,或者打两个皮科儿,嘻笑嘻笑。我在这里不便:其实我也不是道学先生想吃冷猪肉的人,作甚么伪呢!”人瑞道:“我也正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呢。”站起来,把翠环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来,指给老残看,说:“你瞧,这些伤痕教人可惨不可惨呢!”老残看时,有一条一条青的,有一点一点紫的。人瑞又道:“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怜了。翠环,你就把身上解开来看看。” 翠环这时两眼已搁满了汪汪的泪,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来,被他手这么一拉,却滴滴的连滴了许多泪。翠环道:“看什么,怪臊的!”人瑞道:“你瞧!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么呢?难道做了这项营生,你还害臊吗?”翠环道:“怎不害臊!”翠花这时眼眶子里也搁着泪,说道:“您别叫他脱了。”回头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人瑞点点头,就不作声了。 老残此刻鼓在炕上,心里想着:“这都是人家好儿女,父母养他的时候,不知费了几多的精神,历了无穷的辛苦,淘气碰破了块皮,还要抚摩的;不但抚摩,心里还要许多不受用。倘被别家孩子打了两下,恨得甚么似的。那种痛爱怜借,自不待言。谁知抚养成人,或因年成饥谨,或因其父吃鸦片烟,或好赌钱,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糊里糊涂将女儿卖到这门户人家,被鸨儿残酷,有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境界。”因此触动自己的生平所见所闻,各处鸨儿的刻毒,真如一个师父传授,总是一样的手段,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不觉眼睛角里,也自有点潮丝丝的起来了。 此时大家默无一言,静悄悄的。只见外边有人掮了一卷行李,由黄人瑞家人带着,送到里间房里去了。那家人出来向黄人瑞道:“请老爷要过铁老爷的房门钥匙来,好送翠环行李进去。”老残道:“自然也掮到你们老爷屋里去。”人瑞道:“得了,得了!别吃冷猪肉了。把钥匙给我罢。”老残道:“那可不行!我从来不干这个的。”人瑞道:“我早分付过了,钱已经都给了。你这是何若呢?”老残道:“钱给了不要紧,该多少我明儿还你就截了。既已付过了钱,他老鸨子也没有甚么说的,也不会难为了他,怕什么呢?”翠花道:“你当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顿饱打,总说他是得罪了客。”老残道:“我还有法子:今儿送他回去,告诉他,明儿仍旧叫他,这也就没事了。况且他是黄老爷叫的人,干我甚么事呢?我情愿出钱,岂不省事呢?”黄人瑞道:“我原是为你叫的,我昨儿已经留了翠花,难道今儿好叫翠花回去吗?不过大家解解闷儿,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里讲了一夜,坐到天明,不过我们借此解个闷,也让他少挨两顿打,那儿不是积功德呢。我先是因为他们的规矩,不留下是不准动筷子的,倘若不黑就来,坐到半夜里饿着肚子,碰巧还省不了一顿打。因为老鸨儿总是说:客人既留你到这时候,自然是喜欢你的,为甚么还会叫你回来?一定是应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顿。所以我才叫他们告诉说: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见他那伙计叫翠环吃菜么?那就是个暗号。” 说到此处,翠花向翠环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铁爷,可怜可怜你罢。”老残道:“我也不为别的,钱是照数给。让他回去,他也安静二我也安静些。”翠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安静是实,他可安静不了的!”翠环歪过身子,把脸儿向着老残道:“铁爷,我看你老的样子,怪慈悲的,怎么就不肯慈悲我们孩子一点吗?你老屋里的炕,一丈二尺长呢,你老铺盖不过占三尺宽,还多着九尺地呢,就舍不得赏给我们孩子避一宿难吗?倘若赏脸,要我孩子伺候呢,装烟倒茶,也还会做;倘若恶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赏个炕畸角混一夜,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残伸手在衣服袋里将钥匙取出,递与翠花,说:“听你们怎么搅去罢,只是我的行李可动不得的。”翠花站起来,递与那家人,说:“劳你驾,看他伙计送进去,就出来,请你把门就锁上。劳驾,劳驾!”那家人接着钥匙去了。 老残用手抚摩着翠环的脸,说道:“你是那里人,你鸨儿姓甚么?你是几岁卖给他的?”翠环道:“俺这妈姓张。”说了一句就不说了,袖子内取出一块手中来擦眼泪,擦了又擦,只是不作声。老残道:“你别哭呀。我问你老底子家里事,也是替你解闷的,你不愿意说,就不说也行,何苦难受呢?”翠环道:“我原底子没有家!” 翠花道:“你老别生气,这孩子就是这脾气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实,也怪不得他难受。二年前,他家还是个大财主呢,去年才卖到俺妈这儿来。他为自小儿没受过这个折蹬,所以就种种的不过好,其实,俺妈在这里头,算是顶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说到这里,那翠环竟掩面呜咽起来。翠花喊道:“嘿!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爷们叫你来为开心的,你可哭开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吗?快别哭咧!” 老残道:“不必,不必!让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到那里去哭?难得遇见我们两个没有脾气的人,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用手拍着翠环道:“你就放声哭也不要紧,我知道黄老爷是没忌讳的人。只管哭,不要紧的。”黄人瑞在旁大声嚷道:“小翠环,好孩子,你哭罢!劳你驾,把你黄老爷肚里憋的一肚子闷气,也替我哭出来罢!”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禁发了一笑,连翠环遮着脸也“扑嗤”的笑了一声。原来翠环本来知道在客人面前万不能哭的,只因老残问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花说出他二年前还是个大财主,所以触起他的伤心,故眼泪不由的直穿出来,要强忍也忍不住。及至听到老残说他受了一肚子闷气,到那里去哭,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心里想道:“自从落难以来,从没有人这样体贴过他,可见世界上男子并不是个个人都是拿女儿家当粪土一般作践的。只不知道像这样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还能遇见几个?想既能遇见一个,恐怕一定总还有呢。”心里只顾这么盘算,倒把刚才的伤心盘算的忘记了,反侧着耳朵听他们再说什么。忽然被黄人瑞喊着,要托他替哭,怎样不好笑呢?所以含着两包眼泪,“扑嗤”的笑了一声,并抬起头来看了人瑞一眼,那知被他们看了这个形景,越发笑个不止。翠环此刻心里一点主意没有,看看他们傻笑,只好糊里糊涂,陪着他们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残便道:“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二年前他还是个大财主?翠花,你说给我听听。”翠花道:“他是俺这齐东县的人。他家姓田,在这齐东县南门外有二顷多地;在城里,还有个杂货铺子。他爹妈只养活了他,还有他个小兄弟,今年才五六岁呢。他还有个老奶奶,俺们这大清河边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亩地总要值一百多吊钱呢,他有二顷多地,不就是两万多吊钱吗?连上铺子,就够三万多了。俗说‘万贯家财’,一万贯家对就算财主,他有三万贯钱,不算个大财主吗?” 老残道:“怎么样就会穷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这黄河不是三年两头的倒口子吗?庄抚台为这个事焦的了不得似的。听说有个甚么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么书给抚台看,说这个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宽了不能安静,必得废了民埝,退守大堤。这话一出来,那些候补大人个个说好。抚台就说:‘这些堤里百姓怎样好呢?须得给钱叫他们搬开才好。’谁知道这些总办候补道王八旦大人们说:‘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这堤埝中间五六里宽,六百里长,总有十几万家,一被他们知道了,这几十万人守住民埝,那还废的掉吗?’庄抚台没法,点点头,叹了口气,听说还落了几点眼泪呢。 “这年春天就赶紧修了大堤,在济阳县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这两样东西就是杀这几十万人的一把大刀!可怜俺们这小百姓那里知道呢!看看到了六月初几里,只听人说:‘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队伍不断的两头跑。那河里的水一天长一尺多,一天长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顶低不很远了,比着那埝里的平地,怕不有一两丈高!到了十三四里,只见那埝上的报马,来来往往,一会一匹,一会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时候,各营盘里,掌号齐人,把队伍都开到大堤上去。 “那时就有急玲人说:‘不好!恐怕要出乱子!俺们赶紧回去预备搬家罢!’谁知道那一夜里,三更时候,又赶上大风大雨,只听得稀里花拉,那黄河水就像山一样的倒下去了。那些村庄上的人,大半都还睡在屋里,呼的一声,水就进去,惊醒过来,连忙是跑,水已经过了屋檐。天又黑,风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这时候有什么法子呢?”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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