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 家书盼花朝前归,为余生日也。寄答的拼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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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东介绍和汪东诗词大全

汪东

汪东,著名文学家、书法家。原名东宝,后改名东,字旭初,号寄庵,别号寄生、梦秋。能铁血也能风雅的革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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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 第十回 · 骊龙双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声叶箜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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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子平听得天崩地塌价一声,脚下震震摇动,吓得魂不附体,怕是山倒下来。黄龙子在身后说道:“不怕的,这是山上的冻雪被泉水漱空了,滚下一大块来,夹冰夹雪,所以有这大的声音。”说着,又朝向北一转,便是一个洞门.这洞不过有两间房大,朝外半截窗台,上面安着窗户;其余三页俱斩平雪白,顶是圆的,像城门洞的样子。洞里陈设甚简,有几张树根的坐具,却是七大八小的不匀,又都是磨得绢光。几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不方不圆,随势制成。东壁横了一张枯搓独睡榻子,设着衾枕。榻旁放了两三个黄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洞内并无灯烛,北墙上嵌了两个滴圆夜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发红,不甚光亮。地下铺着地毯,甚厚软,微觉有声。榻北立了一个曲尺形书架,放了许多书,都是草订,不曾切过书头的。双夜明珠中间挂了几件乐器,有两张瑟,两张琴,是认得的;还有些不认得的。 玙姑到得洞里,将烛台吹息,放在窗户台上。方才坐下,只听外面“唔唔”价七八声,接连又许多声,窗纸却不震动。子平说道:“这山里怎样这么多的虎?”玙姑笑道:“乡里人进城,样样不识得,被人家笑话;你城里人下乡,却也是样样不识得,恐怕也有人笑你。”子平道:“你听,外面‘唔唔’价叫的,不是虎吗?”玙姑说:“这是狼嗥,虎那有这么多呢?虎的声音长,狼的声音短,所以虎名为‘啸’,狼名为‘嗥’。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黄龙子移了两张小长几,摘下一张琴,一张瑟来。玙姑也移了三张凳子,让子平坐了一张。彼此调了一调弦,同黄龙各坐了一张凳子。弦己调好,玙姑与黄龙商酌了两句,就弹起来了,初起不过轻挑漫剔,声响悠柔。一段以后,散泛相错,其声清脆,两段以后,吟揉渐多。那瑟之勾挑,夹缝中与琴之绰注相应,粗听若弹琴鼓瑟,各自为调,细听则如珠鸟一双,此唱彼和,问来答往。四五段以后,吟揉渐少,杂以批拂、苍苍凉凉,磊磊落落,下指甚重,声韵繁兴。六七八段,间以曼衍,愈转愈清,其调愈逸。 子平本会弹十几调琴,所以听得入缀;因为瑟是未曾听过,格外留神。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发声之后,那左手进退揉颤,其余音也就随着猗猗靡靡,真是闻所未闻。初听还在算计他的指法、调头,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无指。久之,耳目俱无,觉得自己的身体,飘飘荡荡,如随长风,浮沉于云霞之际。久之又久,心身惧忘,如醉如梦。于恍惚杳冥之中,铮钅从数声,琴瑟俱息,乃通见闻,人亦警觉,欠身而起,说道:“此曲妙到极处!小子也曾学弹过两年,见过许多高手。从前听过孙琴秋先生弹琴,有《汉宫秋》一曲,似为绝非凡响,与世俗的不同。不想今日得闻此曲,又高出孙君《汉宫秋》数倍,请教叫什么曲名?有谱没有?”玙姑道:“此曲名叫《海水天风》之曲,是从来没有谱的。不但此曲为尘世所无,即此弹法亦山中古调,非外人所知。你们所弹的皆是一人之曲,如两人同弹此曲,则彼此宫商皆合而为一。如彼宫,此亦必宫;彼商,此亦必商,断不敢为羽为徵。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这样,实是同奏,并非合奏。我们所弹的曲子,一人弹与两人弹,迥乎不同。一人弹的,名‘自成之曲’;两人弹,则为‘合成之曲’。所以此宫彼商,彼角此羽,相协而不相同。圣人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这个道理。‘和’之一字,后人误会久矣。” 当时玙姑立起身来,向西壁有个小门,开了门,对着大声喊了几句,不知甚话,听不清楚。看黄龙子亦立起身,将琴瑟悬在壁上。子平于是也立起,走到壁间,仔细看那夜明珠到底甚么样子,以便回去夸耀于人。及走至珠下,伸手一摸,那夜明珠却甚热,有些烙手,心里诧异道:“这是甚么道理呢?”看黄龙子琴瑟已俱挂好,即问道:“先生,这是什么?”笑答道:“骊龙之珠,你不认得吗?”问:“骊珠怎样会热呢?”答:“这是火尤所吐的珠,自然热的。”子平说:“火龙珠那得如此一样大的一对呢?虽说是火龙,难道永远这们热么?”笑答道:“然则我说的话,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既不信,我就把这热的道理开给你看。”说着,便向那夜明珠的旁边有个小铜鼻子一拔,那珠子便像一扇门似的张开来了。原来是个珠壳,里面是很深的油池,当中用棉花线卷的个灯心,外面用千层纸做的个灯筩,上面有个小烟囱,从壁子上出去,上头有许多的黑烟,同洋灯的道理一样,却不及洋灯精致,所以不免有黑烟上去,看过也就笑了。再看那珠壳,原来是用大螺蚌壳磨出来的,所以也不及洋灯光亮。子平道:“与其如此,何不买个洋灯,岂不省事呢?”黄龙子道:“这山里那有洋货铺呢?这油就是前山出的,与你们点的洋油是一样物件。只是我们不会制造,所以总嫌他浊,光也不足,所以把他嵌在壁子里头,”说过便将珠壳关好,依旧是两个夜明珠。 子平又问:“这地毯是什么做的呢?”答:“俗名叫做‘蓑草’。因为可以做蓑衣用,故名。将这蓑草半枯时,采来晾干,劈成细丝,和麻织成的。这就是玙姑的手工。山地多潮湿,所以先用云母铺了,再加上这蓑毯,人就不受病了。这壁上也是云母粉和着红色胶泥涂的,既御潮湿,又避寒气,却比你们所用的石灰好得多呢。” 子平又看,壁上悬着一物,像似弹棉花的弓,却安了无数的弦,知道必是乐器,就问:“叫甚名字?”黄龙子道:“名叫‘箜篌’。”用手拨拨,也不甚响,说道:“我们从小读诗,题目里就有《箜篌引》,却不知道是这样子。请先生弹两声,以广见闻,何如?”黄龙子道:“单弹没有什么意味。我看时候何如,再请一个客来,就行了。”走至窗前,朝外一看月光,说:“此刻不过亥正,恐怕桑家姊妹还没有睡呢,去请一请看。”遂向玙姑道:“申公要听箜篌,不知桑家阿扈能来不能?”玙姑道:“苍头送茶来,我叫他去问声看。”于是又各坐下。苍头捧了一个小红泥炉子,外一个水瓶子,一个小茶壶,几个小茶杯,安置在矮脚几上。玙姑说:“你到桑家,问扈姑、胜姑能来不能?”苍头诺声去了。 此时三人在靠窗个梅花凡旁坐着。子平靠窗台甚近,窍姑取茶布与二人,大家静坐吃茶。子平看窗台上有几本书,取来一看,面子上题了四个大字,曰“此中人语”。揭开来看,也有诗,也有文,惟长短句子的歌谣最多,俱是手录,字迹娟好。看了几首,都不甚懂。偶然翻得一本,中有张花笺,写着四首四言诗,是个单张子,想要抄下,便向玙姑道:“这纸我想抄去,可以不可以?”玙姑拿过去看了看,说:“你喜欢,拿去就是了。” 子平接过来,再细看,上写道: 《银鼠谚》 东山乳虎,迎门当户;明年食麝,悲生齐鲁。一解 残骸狼籍,乳虎乏食;飞腾上天,立豕当国。二解 乳虎斑斑,雄据西山;亚当孙子,横被摧残,三解 四邻震怒,天眷西顾;毙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子平看了又看,说道:“这诗仿佛古歌谣,其中必有事迹,请教一二。”黄龙子道:“既叫做‘此中人语’,必不能‘为外人道’可知矣。阁下静候数年便会知悉。”玙姑道:“‘乳虎’就是你们玉太尊,其余你慢慢的揣摹,也是可以知道的。”子平会意,也就不往下问了。 其时远远听有笑语声。一息工天,只听回廊上“格登格登”,有许多脚步儿响,顷刻已经到了面前。苍头先进,说:“桑家姑娘来了。”黄、玙姑皆接上前去。子平亦起身植立。只见前面的一个约有二十岁上下,著的是紫花袄子,紫地黄花,下著燕尾青的裙子,头上倒梳云髻,挽了个坠马妆;后面的一个约有十三四岁,著了个翠蓝袄子,红地白花的裤子,头上正中挽了髻子,插了个慈菇叶子似的一枝翠花,走一步颤巍巍的。进来彼此让了坐。 玙姑介绍,先说:“这是城武县申老父台的令弟,今日赶不上集店,在此借宿,适值龙叔也来,彼此谈得高兴,申公要听箜篌,所以有劳两位芳驾。搅破清睡,罪过得很!”两人齐道:“岂敢,岂敢。只是《下里》之音,不堪人耳。”黄龙说:“也无庸过谦了。”玙姑随又指着年长着紫衣的,对子平道:“这位是扈姑姐姐。”指着年幼著翠衣的道:“这位是胜姑妹子。都住在我们这紧邻,平常最相得的。”子平又说了两句客气的套话,却看那扈姑,丰颊长眉,眼如银杏,口辅双涡,唇红齿白,于艳丽之中,有股英俊之气;那胜姑幽秀俊俏,眉目清爽。苍头进前,取水瓶,将茶壶注满,将清水注入茶瓶,即退出去。玙姑取了两个盏子,各敬了茶。黄尤子说:“天已不早了,请起手罢。” 玙姑于是取了箜篌,递给扈姑,扈姑不肯接手,说道:“我弹箜篌,不及于妹。我却带了一枝角来,胜妹也带得铃来了,不如竟是玙姑弹箜篌,我吹角,胜妹摇铃,岂不大妙?”黄龙道:“甚善,甚善。就是这么办。”扈姑又道:“龙叔做什么呢?”黄道:“我管听。”扈姑道:“不言臊,稀罕你听!龙吟虎啸,你就吟罢。”黄尤道:“水龙才会吟呢。我这个田里的龙,只会潜而不用。”玙姑说:“有了法子了。即将箜篌放下,跑到靠壁几上,取过一架特磐来,放在黄龙面前,说:“你就半啸半击磐,帮衬帮衬音节罢。” 扈姑遂从襟底取出一枝角来,光彩夺目,如元玉一般,先缓缓的吹起。原来这角上面有个吹孔,旁边有六七个小孔,手指可以按放,亦复有宫商徵羽,不似巡街兵吹的海螺只是“呜呜”价叫。听那角声,吹得呜咽顿挫,其声悲壮。当时玲姑已将箜篌取在膝上,将弦调好,听那角声的节奏。胜姑将小铃取出,左手揿了四个,右手揿了三个,亦凝神看着扈姑。只见扈姑角声一阕将终,胜姑便将两手七铃同时取起,商商价乱摇。铃起之时,玙姑已将箜篌举起,苍苍凉凉,紧钩漫摘,连批带拂。铃声已止,箜篌丁东断续,与角声相和,如狂风吹沙,屋瓦欲震。那七个铃便不一齐都响,亦复参差错落,应机赴节。 这时黄龙子隐几仰天,撮唇齐口,发啸相和。尔时,喉声,角声,弦声,铃声,俱分辨不出。耳中但听得风声,水声,人马蹙踏声,旌旗熠耀声,干戈击轧声,金鼓薄伐声。约有半小时,黄龙举起磐击子来,在磐上铿铿锵锵的乱击,协律谐声,乘虚蹈隙。其时箜篌渐稀,角声渐低,惟余清磐,铮钅从未已。少息,胜姑起立,两手笔直,乱铃再摇,众乐皆息。子平起立拱手道:“有劳诸位,感戴之至。”众人俱道:“见笑了。”子平道:“请教这曲叫什么名头,何以颇有杀伐之声?”黄龙道:“这曲叫《枯桑引》又名《胡马嘶风曲》,乃军阵乐也。凡箜篌所奏,无和平之音,多半凄清悲壮;其至急者,可令人泣下。” 谈心之顷,各人己将乐器送还原位,复行坐下。扈姑对玙姑道:“潘姊怎样多日未归?”玙姑道:“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闹了两个多月了,所以不曾来得。”胜姑说:“小外甥子甚么病?怎么不赶紧治呢?”玙姑道:“可不是么。小孩子淘气,治好了,他就乱吃;所以又发,已经发了两次了。何尝不替他治呢!”又说了许多家常话,遂立起身来,告辞去了。子平也立起身来,对黄龙说:“我们也前面坐罢,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玙姑娘也要睡了。 说着,同向前面来,仍从回廊行走。只是窗上已无月光,窗外峭壁,上半截雪白烁亮,下半截已经乌黑,是十三日的月亮,已经大歪西了。走至东房,玙姑道:“二位就在此地坐罢,我送扈、胜姐姐出去。”到了堂屋,扈、胜也说:“不用送了,我们也带了个苍头来,在前面呢。”听他们又喁喁哝哝了好久,玙姑方回。黄龙说:“你也回罢,我还坐一刻呢。”玲姑也就告辞回洞,说:“申先生就在榻上睡罢,失陪了。” 玙姑去后,黄龙道:“刘仁甫却是个好人,然其病在过真,处山林有余,处城市恐不能久。大约一年的缘分,你们是有的。过此一年之后,局面又要变动了。”子平问:“一年之后是甚么光景?”答:“小有变动。五年之后,风潮渐起;十年之后,局面就大不同了。”子平问:“是好是坏呢?”答:“自然是坏。然坏即是好,好即是坏;非坏不好,非好不坏。”子平道:“这话我真正不懂了。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像先生这种说法,岂不是好环不分了吗?务请指示一二。不才往常见人读佛经,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种无理之口头禅,常觉得头昏脑闷。今日遇见先生,以为如拨云雾见了青天,不想又说出这套懵懂话来,岂不令人闷煞?” 黄龙子道:“我且问你:这个月亮,十五就明了,三十就暗了,上弦下弦就阴暗各半了,那初三四里的月亮只有一牙,请问他怎么便会慢慢地长满了呢?十五以后怎么慢慢地又会烂吊了呢?”子平道:“这个理容易明白:因为月球本来无光,受太阳的光,所以朝太阳的半个是明的,背太阳的半个是暗的,初三四,月身斜对太阳,所以人眼看见的正是三分明,七分暗,就像一牙似的;其实,月球并无分别,只是半个明,半个暗,盈亏圆缺,都是人眼睛现出来的景相,与月球毫不相干。” 黄龙子道:“你既明白这个道理,应须知道好即是坏,坏即是好,同那月球的明暗,是一个道理。”子平道:“这个道理实不能同。月球虽无圆缺,实有明暗。因永远是半个明的,半个暗的,所以明的半边朝人,人就说月圆了;暗的半边朝人,人就说月黑了。初八、对三,人正对他侧闻,所以觉得半明半暗,就叫做上弦、下弦。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唤做个盈亏圆缺。若在二十八九,月亮全黑的时候,人若能飞到月球上边去看,自然仍是明的。这就是明暗的道理,我们都懂得的。然究竟半个明的,半个暗的,是一定不移的道理。半个明的终久是明,半个暗的终久是暗。若说暗即是明,明即是暗,理性总不能通。” 正说得高兴,只听背后有人道:“申先生,你错了。”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复制 刘鹗 《老残游记 · 第十回 · 骊龙双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声叶箜篌》

老残游记 · 第九回 · 一客吟诗负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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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申子平正在凝思:此女子举止大方,不类乡人,况其父在何处退值?正欲诸问,只见外面帘子动处,中年汉子已端进一盘饭来。那女子道:“就搁在这西屋炕桌上罢。”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个砖砌的暖炕,靠窗设了一个长炕几,两头两个短炕几,当中一个正方炕桌,桌子三面好坐人的。西面墙上是个大圆月洞窗子,正中镶了一块玻璃,窗前设了一张韦案。中堂虽未隔断,却是一个大落地罩。那汉子已将饭食列在炕桌之上,却只是一盘馒头,一壶酒,一罐小米稀饭,倒有四肴小菜,无非山蔬野菜之类,并无荤腥。女子道:“先生请用饭,我少停就来。”说着,便向东房里去了。 子平本来颇觉饥寒,于是上炕先次了两杯酒,随后吃了几个馒头。虽是蔬菜,却清香满口,比荤莱更为适用。吃过馒头,喝了稀饭,那汉子舀了一盆水来,洗过脸,立起身来,在房内徘徊徘徊,舒展肢体。抬头看见北墙上挂着四幅大屏,草书写得龙飞凤舞,出色惊人,下面却是双款:上写着“西峰往史正非”,下写着“黄龙子呈稿”。草字虽不能全识,也可十得八九。仔细看去,原来是六首七绝诗,非佛非仙,咀嚼起来,倒也有些意味。既不是寂灭虚无,又不是铅汞龙虎。看那月洞窗下,书案上有现成的纸笔,遂把几首诗抄下来,预备带回衙门去,当新闻纸看。 你道是怎样个诗?请看,诗曰: 曾拜瑶池九品莲,希夷授我《指元篇》。 光阴荏苒真容易,回首沧桑五百年。 紫阳属和《翠虚吟》,传响空山霹雳琴。 刹那未除人我相,天花粘满护身云。 情天欲海足风波,渺渺无边是爱河。 引作园中功德水,一齐都种曼陀罗。 石破天惊一鹤飞,黑漫漫夜五更鸡。 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 野马尘埃昼夜驰,五虫百卉互相吹。 偷来鹫岭涅槃乐,换取壶公社德机。 菩提叶老《法华》新,南北同传一点灯。 五百天童齐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 子平将诗抄完,回头看那月洞窗外,月色又清又白,映着那层层叠叠的山,一步高一步的上去,真是仙境,返非凡俗。此时觉得并无一点倦容,何妨出去上山闲步一回,岂不更妙。才要动脚,又想道:“这山不就是我们刚才来的那山吗?这月不就是刚才踏的那月吗?为何来的时候,便那样的阴森惨淡,令人怵魄动心?此刻山月依然,何以令人心旷神怡呢?”就想到王右军说的:“情随境迁,感慨系之矣。”真正不错。低徊了一刻,也想做两首诗,只听身后边娇滴滴的声音说道:“饭用过了罢?怠慢得很。”慌忙转过头来,见那女子又换了一件淡绿印花布棉祆,青布大脚裤子,愈显得眉似春山,眼如秋水;两腮浓厚,如帛裹朱,从白里隐隐透出红来,不似时下南北的打扮,用那胭脂涂得同猴子屁股一般;口颊之间若带喜笑,眉眼之际又颇似振矜,真令人又爱又敬。女子说道:“何不请炕上坐,暖和些。”于是彼此坐下。 那老苍头进来,问姑娘道:“申老爷行李放在什么地方呢?”姑娘说:“太爷前日去时,分付就在这里间太爷榻上睡,行李不用解了。跟随的人都吃过饭了吗?你叫他们早点歇罢。驴子喂了没有?”苍头一一答应,说:“都齐备妥协了。”姑娘又说:“你煮茶来罢。”苍头连声应是。 子平道:“尘俗身体,断不敢在此地下榻。来时见前面有个大炕,就同他们一道睡罢。”女子说:“无庸过谦,此是家父分付的。不然,我一个山乡女子,也断不擅自迎客。”子平道:“蒙惠过分,感谢已极。只是还不曾请教贵姓?尊大人是做何处的宫,在何处值日?”女子道:“敝姓涂氏。家父在碧霞宫上值,五日一班。合计半月在家,半月在宫。” 子平问道:“这屏上诗是何人做的?看来只怕是个仙家罢?”女子道:“是家父的朋友,常来此地闲谈,就是去年在此地写的。这个人也是个不衫不履的人,与家父最为相契。”子平道:“这人究竟是个和尚,还是个道土?何以诗上又像道家的话,又有许多佛家的典故呢。”女子道:“既非道士,又非和尚,其人也是俗装。他常说:‘儒、释、道三教,譬如三个铺面挂了三个招牌,其实都是卖的杂货,柴米油盐都是有的,不过儒家的铺子大些,佛、道的铺子小些,皆是无所不包的,’又说:‘凡道总分两层:一个叫道面子,一个叫道里子。道里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别了,如和尚剃了头,道士挽了个髻,叫人一望而知,那是和尚、那是道士。倘若叫那和尚留了头,也挽个髻子,掖件鹤氅;道士剃了发,着件袈裟:人又要颠倒呼唤起来了,难道眼耳鼻舌不是那个用法吗?’又说:‘道面子有分别,道里子实是一样的。’所以这黄龙先生,不拘三教,随便吟咏的。” 子平道:“得闻至论,佩服已极,只是既然三教道里子都是一样,在下愚蠢得极,倒要请教这同处在甚么地方?异处在甚么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分?儒教最大,又大在甚么地方?敢求揭示。”女子道:“其同处在诱人为善,引人处于大公。人人好公,则天下太平;人人营私,则天下大乱。惟儒教公到极处。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异端,如长沮、桀溺、荷莜丈人等类,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赞扬他们不置:是其公处,是其大处。所以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若佛、道两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后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说出许多天堂地狱的话来吓唬人。这还是劝人行善,不失为公。甚则说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灭;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宫,死了必下地狱等辞:这就是私了。至于外国一切教门,更要力争教兴兵接战,杀人如麻。试问,与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若有的教说,为教战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宝石一样,更骗人到极处!只是儒教可惜失传已久,汉儒拘守章句,反遗大旨;到了唐朝,直没人提及。韩昌黎是个通文不通道的脚色,胡说乱道!他还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说:‘君不出令,则失其为君;民不出粟、米、丝、麻以奉其上,则诛。’如此说去,那桀、纣很会出令的,又很会诛民的,然则桀、纣之为君是,而桀、纣之民全非了,岂不是是非颠倒吗?他却又要辟佛、老,倒又与和尚做朋友。所以后世学儒的人,觉得孔、孟的道理太费事,不如弄两句辟佛、老的口头禅,就算是圣人之徒,岂不省事。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这个范围,只好据韩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论语》,把那‘攻乎异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总说不圆,却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于绝了!” 子平听说,肃然起敬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真是闻所未闻!只是还不懂:长沮、桀溺倒是异端,佛老倒不是异端,何故?”女子道:“皆是异端。先生要知‘异’字当不同讲,‘端’字当起头讲。‘执其两端’是说执其两头的意思。若‘异端’当邪教讲,岂不‘两端’要当桠杈教讲?‘执其两端”便是抓住了他个桠杈教呢,成何话说呀?圣人意思,殊途不妨同归,异曲不妨同工。只要他为诱人为善,引人为公起见,都无不可。所以叫做‘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若只是为攻讦起见,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后来朱、陆异同,遂操同室之戈,并是祖孔、孟的,何以朱之子孙要攻陆,陆之子孙要攻朱呢?比之谓‘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个字定成铁案!” 子平闻了,连连赞叹,说?”今日幸见姑娘,如对明师。但是宋儒错会圣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发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诚’等字,虽皆是古圣之言,一经宋儒提出,后世实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风俗由此而醇。”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子平觉得翠眉含娇,丹唇启秀,又似有一阵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飘荡。那女子伸出一只白如玉、软如棉的手来,隔着炕桌子,握着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后,说道;“请问先生,这个时候,比你少年在书房里,贵业师握住你手‘扑作教刑’的时候何如?”子平默无以对。 女子又道:“凭良心说,你此刻爱我的心,比爱贵业师何如?圣人说的,‘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孔子说:‘好德如好色。”孟子说:‘食色,性也。’子夏说:‘贤贤易色。’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说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诚极矣!他偏要说‘存诚’,岂不可恨!圣人言情言礼,不言理欲。删《诗》以《关睢》为首,试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于‘辗转反侧’,难直可以说这是天理,不是人欲吗?举此可见圣人决不欺人处。《关睢》序上说道:‘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宾惠临,我不能不喜,发乎情也。先生来时,甚为困惫,又历多时,宜更惫矣,乃精神焕发,可见是很喜欢。如此,亦发乎情也。以少女中男,深夜对坐,不及乱言,止乎礼义矣。此正合圣人之道。若宋儒之种种欺人,口难罄述。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处;若今之学宋儒者,直乡愿而已,孔、孟所深恶而痛绝者也!” 话言未了,苍头送上茶来,是两个旧瓷茶碗,淡绿色的茶,才放在桌上,清香已竟扑鼻。只见那女子接过茶来,漱了一回口,又漱一回,都吐向炕池之内去,笑道:“今日无端谈到道学先生,令我腐臭之气,沾污牙齿,此后只许谈风月矣。”子平连声诺诺,却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觉得清爽异常,咽下喉去,觉得一直清到胃院里,那舌根左右,津液汩汩价翻上来,又香又甜,连喝两口,似乎那香气又从口中反窜到鼻子上去,说不出来的好受,问道:“这是什么茶叶?为何这么好吃?”女子道:“茶叶也无甚出奇,不过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却亏了这水,是汲的东山顶上的泉。泉水的味,愈高愈美。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三合其美,所以好了。尊处吃的都是外间卖的茶叶,无非种茶,其味必薄;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味道自然差的。” 只听窗外有人喊道:“玙姑,今日有佳客,怎不招呼我一声?”女子闻声,连忙立起,说:“龙叔,怎样这时候会来?”说着,只见那人已经进来,着了一件深蓝布百衲大棉袄,科头,不束带亦不着马褂,有五十来岁光景,面如渥丹,须髯漆黑,见了子平,拱一拱手,说:“申先生,来了多时了?”子平道:“例有两三个钟头了。请问先生贵姓?”那人道:“隐姓埋名,以黄龙子为号。”子平说:“万幸,万幸!拜读大作,已经许久。”女子道:“也上炕来坐罢。”黄龙子遂上炕,至炕桌里面坐下,说:“玙姑,你说请我吃笋的呢。笋在何处?拿来我吃。”弯姑道:“前些时倒想挖去的,偶然忘记,被膝六公占去了。龙叔要吃,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罢。”黄龙子仰天大笑。子平向女子道:“不敢冒犯,这‘玙姑’二字想必是大名罢?”女子道:“小名叫仲屿,家姊叫伯潘,故叔伯辈皆自小喊惯的。” 黄龙于向子平道:“申先生困不困?如其不困,今夜良会,可以不必早睡,明天迟迟起来最好。柏树峪地方,路极险峻,很不好走,又有这场大雪,路影看不清楚,跌下去有性命之忧。刘仁甫今天晚上检点行李,大约明日午牌时候,可以到集上关帝庙。你明天用过早饭动身,正好相遇了。”子平听说大喜,说道:“今日得遇诸仙,三生有幸。请教上仙诞降之辰,还是在唐在宋?”黄龙子又大笑道:“何以知之?”答:“尊作明说‘回首沧桑五百年’,可知断不止五六百岁了。”黄龙子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此鄙人之游戏笔墨耳。公直当《桃花源记》读可矣。”就举起茶杯,品那新茶。 玙姑见子平杯内茶已将尽,就持小茶壶代为斟满。子平连连欠身道:“不敢。”亦举起坏来详细品量。却听窗外远远“唔”了一声,那窗纸微觉飒飒价动,屋尘簌簌价落。想起方才路上光景,不觉毛骨森棘,勃然色变,黄龙道:“这是虎啸,不要紧的。山家看着此种物事,如你们城市中人看骡马一样,虽知他会踢人,却不怕他。因为相习已久,知他伤人也不是常有的事。山上人与虎相习,寻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伤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子平道:“听这声音,离此尚远,何以窗纸竟会震动,屋尘竟会下落呢?”黄龙道:“这就叫做虎威。因四面皆山,故气常聚,一声虎啸,四山皆应。在虎左右二三十里,皆是这样。虎若到了平原,就无这威势了。所以古人说:龙若离水,虎若离山,便要受人狎侮的。即如朝廷里做宫的人,无论为了甚么难,受了甚么气,只是回家来对着老婆孩子发发标,在外边决不敢发半句硬话,也是不敢离了那个官。同那虎不敢去山,龙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样的。” 子平连连点头,说:“不错,是的。只是我还不明白,虎在山里,为何就有这大的威势,是何道理呢?”黄龙子道:“你没有念过《千字文》么?这就是‘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的道理。虚堂就是个小空谷,空谷就是个大虚堂。你在这门外放个大爆竹,要响好半天呢。所以山城的雷,比平原的响好几倍,也是这个道理。”说完,转过头来,对女子道:“玙姑,我多日不听你弹琴了,今日难得有嘉客在此,何妨取来弹一曲,连我也沾光听一回。”玙姑道:“龙叔,这是何若来!我那琴如何弹得,惹人家笑话!申公在省城里,弹好琴的多着呢,何必听我们这个乡里迂鼓!倒是我去取瑟来,尤叔鼓一调瑟罢,还稀罕点儿。”黄龙子说:“也罢,也罢。就是我鼓瑟,你鼓琴罢,搬来搬去,也很费事,不如竟到你洞房里去弹罢。好在山家女儿,比不得衙门里小姐,房屋是不准人到的。”说罢,便走下炕来,穿了鞋子,持了烛,对子平挥手说:“请里面去坐。玙姑引路。” 玙姑果然下了炕,接烛先走,子平第二,黄龙第三。走过中堂,揭开了门帘,进到里间,是上下两个榻:上榻设了衾枕,下榻堆积着书画。朝东一个窗户,窗下一张方桌。上榻面前有个小门。玙姑对子平道:“这就是家父的卧室。”进了榻旁小门,仿佛回廊似的,却有窗轩,地下驾空铺的木板。向北一转,又向东一转,朝北朝东俱有玻璃窗。北窗看着离山很近,一片峭壁,穿空而上,朝下看,像甚深似的。正要前进,只听“砰硼”,“霍落”几声。仿佛山倒下来价响,脚下震震摇动。子平吓得魂不附体。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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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 第十五回 · 烈焰有声惊二翠 严刑无度逼孤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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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老残与黄人瑞方将如何拔救翠环主法商议停妥,老残便向人瑞道:“你适才说,有个惊天动地的案子,其中关系着无限的人命,又有天矫离奇的情节,到底是真是假?我实实的不放心。”人瑞道:“别忙,别忙。方才为这一个毛丫头的事,商议了半天,正经勾当,我的烟还没有吃好,让我吃两口烟,提提神,告诉你。” 翠环此刻心里蜜蜜的高兴,正不知如何是好,听人瑞要吃烟,赶紧拿过签子来,替人瑞烧了两口吃着。人瑞道:“这齐河县东北上,离城四十五里,有个大村镇,名叫齐东镇,就是周朝齐东野人的老家。这庄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条大街,有十几条小街。路南第三条小街上,有个贾老翁。这老翁年纪不过五十望岁,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时,有三十多岁了,二十岁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魏、贾这两家都是靠庄田吃饭,每人家有四五十顷地。魏家没有儿子,只有这个女儿,却承继了一个远房侄儿在家,管理一切事务。只是这个承继儿子不甚学好,所以魏老儿很不喜欢他,却喜欢这个女婿如同珍宝一般,谁知这个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时气,到了八月半边,就一命呜呼哀哉死了。过了百日,魏老头恐怕女儿伤心,常常接回家来过个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闷。 “这贾家呢,第二个儿子今年二十四岁,在家读书。人也长的清清秀秀的,笔下也还文从字顺,贾老儿既把个大儿子死了,这二儿子便成了个宝贝,恐怕他劳神,书也不教他念了。他那女儿今年十九岁,像貌长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干,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个浑名,叫做‘贾探春’。老二娶的也是本材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性格极其温柔,轻易不肯开口,所以人越发看他老实没用,起他个浑名叫‘二呆子’。 “这贾探春长到一十九岁,为何还没有婆家呢?只因为他才貌双全,乡庄户下,那有那么俊俏男子来配他呢?只有邻村一个吴二浪子,人却生得惆傥不群,像貌也俊,言谈也巧,家道也丰富,好骑马射箭。同这贾家本是个老亲,一向往来,彼此女眷都是不回避的,只有这吴二浪子曾经托人来求亲。贾老儿暗想,这个亲事倒还做得;只是听得人说,这吴二浪子,乡下已经偷上了好几个女人,又好赌,又时常好跑到省城里去顽耍,动不动一两个月的不回来。心里算计,这家人家,虽算乡下的首富,终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没有应许。以后却是再要找个人材家道相平的,总找不着,所以把这亲事就此搁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贾老大的周年。家里请和尚拜了三天忏,是十二、十三、十四三天。经忏拜完,魏老儿就接了姑娘回家过节。谁想当天下午,陡听人说,贾老儿家全家丧命。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话了!连忙跑来看时,却好乡约、里正俱已到齐。全家人都死尽,止有贾探春和他姑妈来了,都哭的泪人似的。顷刻之间,魏家姑奶奶,就是贾家的大娘子也赶到了;进得门来,听见一片哭声,也不晓得青红皂白,只好号陶大哭。 “当时里正前后看过,计门房,死了看门的一名,长工二名;厅房堂屋,倒在地下死了书童一名;厅房里间,贾老儿死在炕上;二进上房,死了贾老二夫妻两名,旁边老妈子一名,炕上三岁小孩子一名;厨房里,老妈子一名,丫头一名;厢房里,老妈子一名;前厅厢房里,管帐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当时具禀,连夜报上县来。 “县里次日一清旱,带同伴作下乡——相验。没有一个受伤的人骨节不硬,皮肤不发青紫,既非杀伤,又非服毒,这没头案子就有些难办。一面贾家办理棺敛,一面县里具禀串报抚台。县里正在序稿,突然贾家遣个抱告,言已查出被人谋害形迹。” 方说到这里,翠环抬起头来喊道:“您瞧!窗户怎样这么红呀?”一言来,了,只听得“必必剥剥”的声音,外边人声嘈杂,大声喊叫说:“起火!起火!”几个连忙跑出上房门来,才把帘子一掀,只见那火正是老残住的厢房后身。老残连忙身边摸出钥匙去开房门上的锁,黄人瑞大声喊道:“多来两个人,帮铁老爷搬东西!” 老残刚把铁锁开了,将门一推,只见房内一大团黑烟,望外一扑,那火舌已自由窗户里冒出来了。老残被那黑烟冲来,赶忙望后一退,却被一块砖头绊住,跌了一交。恰好那些来搬东西的人正自赶到,就势把老残扶起,搀过东边去了。 当下看那火势,怕要连着上房,黄人瑞的家人就带着众人,进上房去抢搬东西。黄人瑞站在院心里,大叫道:“赶先把那帐箱搬出,别的却还在后!”说时,黄升已将帐箱搬出。那些人多手杂的,已将黄人瑞箱笼行李都搬出来放在东墙脚下。店家早已搬了几条长板凳来,请他们坐。人瑞检点物件,一样不少,却还多了一件,赶忙叫人搬往柜房里去。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原来正是翠花的行李。人瑞知道县官必来看火,倘若见了,有点难堪,所以叫人搬去。并对二翠道:“你们也往柜房里避一避去,立刻县官就要来的。”二翠听说,便顺墙根走往前面去了。 且说火起之时,四邻人等及河工夫役,都寻觅了水桶水盆之类,赶来救火。无奈黄河两岸俱已冻得实实的,当中虽有流水之处,人却不能去取。店后有个大坑塘,却早冻得如平地了。城外只有两口井里有水,你想,慢慢一桶一桶打起,中何用呢?这些人人急智生,就把坑里的冰凿开,一块一块的望火里投。那知这冰的力量比水还大,一块冰投下去,就有一块地方没了火头。这坑正在上房后身,有七八个人立在上房屋脊上,后边有数十个人运冰上屋,屋上人接着望火里投,一半投到火里,一半落在上房屋上,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这边来。 老残与黄人瑞正在东墙看人救火,只见外面一片灯笼火把,县官已到,带领人夫手执挠钩长杆等件,前来救人。进得门来,见火势已衰,一面用挠钩将房扯倒,一面饬人取黄河浅处薄冰抛入火里,以压火势,那火也就渐渐的熄了。 县官见黄人瑞立在东墙下,步上前来,请了一个安,说道:“老宪台受惊不小!”人瑞道:“也还不怎样,但是我们补翁烧得苦点。”因向县官道:“子翁,我介绍你会个人。此人姓铁,号补残,与你颇有关系,那个案子上要倚赖他才好办。”县官道:“嗳呀呀!铁补翁在此地吗?快请过来相会。”人瑞即招手大呼道:“老残,请这边来!” 老残本与人瑞坐在一条凳上,因见县宫来,踱过人丛里,借看火为回避。今闻招呼,遂走过来,与县官作了个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话头。县官有马扎子,老残与人瑞仍坐长凳子上。原来这齐河县姓王,号子谨,也是江南人,与老残同乡。虽是个进士出身,倒不糊涂。 当下人瑞对王子谨道:“我想阁下齐东村一案,只有请补翁写封信给宫保,须派白子寿来,方得昭雪;那个绝物也不敢过于倔强。我辈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补翁是方外人,无须忌讳。尊意以为何如?”子谨听了,欢喜非常,说:“贾魏氏活该有救星了!好极,好极!”老残听得没头没脑,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诺。 当时火已全熄,县官要扯二人到衙门去住。人瑞道:“上房既未烧着,我仍可以搬入去住,只是铁公未免无家可归了。”老残道:“不妨,不妨!此时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天明后,我自会上街置办行李,毫不碍事。”县官又苦苦的劝老残到衙门里去。老残说:“我打搅黄兄是不妨的,请放心罢。”县官又殷勤问:“烧些甚么东西?未免大破财了。但是敝县购办得出的,自当稍尽绵薄。”老残笑道:“布衾一方,竹筒一只,布衫裤两件,破书数本,铁串铃一枚,如此而已。”县官笑道:“不确罢。”也就笑着。 正要告辞,只见地保同着差人,一条铁索,锁了一个人来,跪在地下,像鸡子签米似的,连连磕头,嘴里只叫:“大老爷天恩!大老爷天恩!”那地保跪一条腿在地下,喊道:“火就是这个老头儿屋里起的。请大老爷示:还是带回衙门去审,还是在这里审?”县官便问道:“你姓甚么?叫甚么?那里人?怎么样起的火?”只见那地下的人又连连磕头,说道:“小的姓张,叫张二,是本城里人,在这隔壁店里做长工。因为昨儿从天明起来,忙到晚上二更多天,才稍为空闲一点,回到屋里睡觉。谁知小衫裤汗湿透了,刚睡下来,冷得异样,越冷越打战战,就睡不着了。小的看这屋里放看好些粟秸,就抽了几根,烧着烘一烘。又想起窗户台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赏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热了,喝了几锺。谁知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点暖气,又有两杯酒下了肚,糊里涂糊,坐在那里,就睡着了。刚睡着,一霎儿的工夫,就觉得鼻子里烟呛的难受,慌忙睁开眼来,身上棉袄已经烧着了一大块,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着了。赶忙出来找水来泼,那火已自出了屋顶,小的也没有法子了。所招是实,求大老爷天恩!”县官骂了一声“浑蛋”说:“带到衙门里办去罢!”说罢,立起身来,向黄、铁二公告辞:又再三叮嘱人瑞,务必设法玉成那一案,然后的匆匆去了。 那时火已熄尽,只冒白气。人瑞看着黄升带领众人,又将物件搬入,依旧陈列起来。人瑞道:“屋子里烟火气太重,烧盒万寿香来熏熏。”人瑞笑向老残道;“铁公,我看你还忙着回屋去不回呢?”老残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倘若我在屋里,不至于被他烧得这么干净。”人瑞道,“咦!不言臊!要是让你回去,只怕连你还烧死在里头呢!你不好好的谢我,反来埋怨我,真是不识好歹。”老残道:“难道我是死人吗?你不赔我,看我同你干休吗!” 说着,只见门帘揭起,黄升领了一个戴大帽子的进来,对着老残打了一个千儿,说:“敝上说给铁大老爷请安。送了一副铺盖来,是敝上自己用的,腌臢点,请大老爷不要嫌弃,明天叫裁缝赶紧做新的送过来,今夜先将就点儿罢。又狐皮袍子马褂一套,请大老爷随便用罢。”老残立起来道:“累你们贵上费心。行李暂且留在这里,借用一两天,等我自己买了,就缴还。衣裳我都已经穿在身上,并没有烧掉,不劳贵上费心了。回去多多道谢。”那家人还不肯把衣服带去。仍是黄人瑞说:“衣服,铁老爷决不肯收的。你就说我说的,你带回去罢。”家人又打了个千儿去了。 老残道:“我的烧去也还罢了,总是你瞎倒乱,平白的把翠环的一卷行李也烧在里头,你说冤不冤呢?”黄人瑞道:“那才更不要紧呢!我说他那铺盖总共值不到十两银子,明日赏他十五两银子,他妈要喜欢的受不得呢。”翠环道:“可不是呢,大约就是我这个倒霉的人,一卷铺盖害了铁爷许多好东西都毁掉了。”老残道:“物件到没有值钱的,只可惜我两部宋板书,是有钱没处买的,未免可惜。然也是天数,只索听他罢了。”人瑞道:“我看宋板书到也不稀奇,只是可惜你那摇的串铃子也毁掉,岂不是失了你的衣着饭碗了吗?”老残道:“可不是呢。这可应该你赔了罢,还有甚么说的?”人瑞道:“罢,罢,罢!烧了他的铺盖,烧了你的串铃。大吉大利,恭喜,恭喜!”对着翠环作了个揖,又对老残作了个揖,说道:“从今以后,他也不用做卖皮的婊子,你也不要做说嘴的郎中了!” 老残大叫道:“好,好,骂的好苦!翠环,你还不去拧他的嘴!”翠环道:“阿弥陀佛!总是两位的慈悲!”翠花点点头道:“环妹由此从良,铁老由此做官,这把火倒也实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我也得替二位道喜。”老残道:“依你说来,他却从良,我却从贱了?”黄人瑞道:“闲话少讲,我且问你:是说话是睡?如睡,就收拾行李;如说话,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诉你。”随即大叫了一声:“来啊!” 老残道:“你说,我很愿意听。”人瑞道:“不是方才说到贾家遣丁抱告,说查出被人谋害的情形吗?原来这贾老儿桌上有吃残了的半个月饼,一大半人房里都有吃月饼的痕迹。这月饼却是前两天魏家送得来的。所以贾家新承继来的个儿子名叫贾干,同了贾探春告说是他嫂子贾魏氏与人通奸,用毒药谋害一家十三口性命。 “齐河县王子谨就把这贾干传来,问他奸夫是谁,却又指不出来。食残的月饼,只有半个,已经擘碎了,馅子里却是有点砒霜。王子谨把这贾魏氏传来,问这情形。贾魏氏供:‘月饼是十二日送来的。我还在贾家,况当时即有人吃过,并未曾死。’又把那魏老儿传来。魏老儿供称:‘月饼是大街上四美斋做的,有毒无毒,可以质证了。’及至把四美斋传来,又供月饼虽是他家做的,而馅子却是魏家送得来的。就是这一节,却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暂且收管。虽然收管,却未上刑具,不过监里的一间空屋,听他自己去布置罢了。子谨心里觉得仵作相验,实非中毒;自己又亲身细验,实无中毒情形。即使月饼中有毒,未必人人都是同时吃的,也没有个毒轻毒重的分别吗? “苦主家催求讯断得紧,就详了抚台,请派员会审。前数日,齐巧派了刚圣慕来。此人姓刚,名弼,是吕谏堂的门生,专学他老师,清廉得格登登的。一跑得来,就把那魏老儿上了一夹棍,贾魏氏上了一拶子。两个人都晕绝过去,却无口供。那知冤家路儿窄:魏老儿家里的管事的却是愚忠老实人,看见主翁吃这冤枉官司,遂替他筹了些款,到城里来打点,一投投到一个乡绅胡举人家。” 说到此处,只见黄升揭开帘子走进来,说:“老爷叫呀。”人瑞道:“收拾铺盖。”黄升道:“铺盖怎样放法?”人瑞想了一想,说:“外间冷,都睡到里边去罢。”就对老残道:“里间炕很大,我同你一边睡一个,叫他们姐儿俩打开铺盖卷睡当中,好不好?”老残道:“甚好,甚好。只是你孤栖了。”人瑞道:“守着两个,还孤栖个甚么呢?”老残道:“管你孤栖不孤栖,赶紧说,投到这胡举人家怎么样呢?”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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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 第十三回 · 娓娓青灯女儿酸语 滔滔黄水观察嘉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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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老残复行坐下,等黄人瑞吃几口烟,好把这惊天动地的案子说给他听,随便也就躺下来了。翠环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残腿上,问道:“铁老,你贵处是那里?这诗上说的是什么话?”老残——告诉他听。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说的真是不错。但是诗上也兴说这些话吗?”老残道:“诗上不兴说这些话,更说什么话呢?”翠环道:“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过往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欢请他们讲给我听,听来听去,大约不过两个意思:体面些的人总无非说自己才气怎么大,天下人都不认识他;次一等的人呢,就无非说那个姐儿长的怎么好,同他怎么样的恩爱。 “那老爷们的才气大不大呢,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只是过来过去的人怎样都是些大才,为啥想一个没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我说一句傻话:既是没才的这么少,俗语说的好,‘物以稀为贵’,岂不是没才的倒成了宝贝了吗。这且不去管他。 “那些说姐儿们长得好的,无非却是我们眼面前的几个人,有的连鼻子眼睛还没有长的周全呢,他们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嫱;不是说他沉鱼落雁,就是说他闭月羞花。王嫱俺不知道他老是谁,有人说,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难道都是这种乏样子吗?一定靠不住了。 “至于说姐儿怎样跟他好,恩情怎样重,我有一回发了傻性子,去问了问,那个姐儿说:‘他住了一夜就麻烦了一夜。天明问他要讨个两数银子的体已,他就抹下脸来,直着脖儿梗,乱嚷说:我正账昨儿晚上就开发了,还要什么体己钱?’那姐儿哩,再三央告着说:‘正账的钱呢,店里伙计扣一分,掌柜的又扣一分,剩下的全是领家的妈拿去,一个钱也放不出来。俺们的瞩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钱买。光听听曲子的老爷们,不能向他要,只有这留住的老爷们,可以开口讨两个伺侯辛苦钱。’再三央告着,他给了二百钱一个小串子,望地下一摔,还要撅着嘴说:‘你们这些强盗婊子,真不是东西!混帐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没有?因此,我想,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了。你老的诗,怎么不是这个样子呢?”老残笑说道:“‘各师父备传授,各把戏各变手。’我们师父传我们的时候,不是这个传法,所以不同。” 黄人瑞刚才把一筒烟吃完,放下烟枪,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做诗不过是造些谣言,这句话真被这孩子说着了呢!从今以后,我也不做诗了,免得造些谣言,被他们笑话。”翠环道:“谁敢笑话你老呢!俺们是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胡说乱道,你老爷可别怪着我,给你老磕个头罢!”就侧着身子,朝黄人瑞把头点了几点。黄人瑞道:“谁怪着你呢,实在说的不错,倒是没有人说过的话!可见‘当局者迷,旁观看清’。” 老残道:“这也罢了,只是你赶紧说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罢。既是明天一黑早要复命的,怎么还这么慢腾斯礼的呢?”人瑞道:“不用忙,且等我先讲个道理你听,慢慢的再说那个案子。我且问你,河里的冰明天能开不能开?”答道:“不能开。”问:“冰不能开,冰上你敢走吗?明日能动身吗?”答:“不能动身。”问:“既不能动身,明天早起有甚么要事没有?”答:“没有。” 黄人瑞道:“却又来!既然如此,你慌着回屋子去干甚么?当此沉闷寂寥的时候,有个朋友谈谈,也就算苦中之乐了。况且他们姐儿两个,虽比不上牡丹、芍药,难道还及不上牵牛花、淡竹叶花吗?剪烛斟茶,也就很有趣的。我对你说:在省城里,你忙我也忙,息想畅谈,总没有个空儿。难得今天相遇,正好畅谈一回。我常说: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没地方说话。你看,一天说到晚的话,怎么说没地方说话呢?大凡人肚子里,发话有两个所在:一个是从丹田底下出来的,那是自己的话;一个是从喉咙底下出来的,那是应酬的话。省城里那么些人,不是比我强的,就是不如我的。比我强的,他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说话;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说话。难道没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吗?境遇虽然差不多,心地却就大不同了,他自以为比我强,就瞧不起我;自以为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没有说话的地方。像你老哥总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难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应该怜惜我,同我谈谈;你偏急着要走,怎么教人不难受呢?” 老残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谈谈。我对你说罢:我回屋子也是坐着,何必矫强呢?因为你已叫了两个姑娘,正好同他们说说情义话,或者打两个皮科儿,嘻笑嘻笑。我在这里不便:其实我也不是道学先生想吃冷猪肉的人,作甚么伪呢!”人瑞道:“我也正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呢。”站起来,把翠环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来,指给老残看,说:“你瞧,这些伤痕教人可惨不可惨呢!”老残看时,有一条一条青的,有一点一点紫的。人瑞又道:“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怜了。翠环,你就把身上解开来看看。” 翠环这时两眼已搁满了汪汪的泪,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来,被他手这么一拉,却滴滴的连滴了许多泪。翠环道:“看什么,怪臊的!”人瑞道:“你瞧!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么呢?难道做了这项营生,你还害臊吗?”翠环道:“怎不害臊!”翠花这时眼眶子里也搁着泪,说道:“您别叫他脱了。”回头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人瑞点点头,就不作声了。 老残此刻鼓在炕上,心里想着:“这都是人家好儿女,父母养他的时候,不知费了几多的精神,历了无穷的辛苦,淘气碰破了块皮,还要抚摩的;不但抚摩,心里还要许多不受用。倘被别家孩子打了两下,恨得甚么似的。那种痛爱怜借,自不待言。谁知抚养成人,或因年成饥谨,或因其父吃鸦片烟,或好赌钱,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糊里糊涂将女儿卖到这门户人家,被鸨儿残酷,有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境界。”因此触动自己的生平所见所闻,各处鸨儿的刻毒,真如一个师父传授,总是一样的手段,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不觉眼睛角里,也自有点潮丝丝的起来了。 此时大家默无一言,静悄悄的。只见外边有人掮了一卷行李,由黄人瑞家人带着,送到里间房里去了。那家人出来向黄人瑞道:“请老爷要过铁老爷的房门钥匙来,好送翠环行李进去。”老残道:“自然也掮到你们老爷屋里去。”人瑞道:“得了,得了!别吃冷猪肉了。把钥匙给我罢。”老残道:“那可不行!我从来不干这个的。”人瑞道:“我早分付过了,钱已经都给了。你这是何若呢?”老残道:“钱给了不要紧,该多少我明儿还你就截了。既已付过了钱,他老鸨子也没有甚么说的,也不会难为了他,怕什么呢?”翠花道:“你当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顿饱打,总说他是得罪了客。”老残道:“我还有法子:今儿送他回去,告诉他,明儿仍旧叫他,这也就没事了。况且他是黄老爷叫的人,干我甚么事呢?我情愿出钱,岂不省事呢?”黄人瑞道:“我原是为你叫的,我昨儿已经留了翠花,难道今儿好叫翠花回去吗?不过大家解解闷儿,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里讲了一夜,坐到天明,不过我们借此解个闷,也让他少挨两顿打,那儿不是积功德呢。我先是因为他们的规矩,不留下是不准动筷子的,倘若不黑就来,坐到半夜里饿着肚子,碰巧还省不了一顿打。因为老鸨儿总是说:客人既留你到这时候,自然是喜欢你的,为甚么还会叫你回来?一定是应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顿。所以我才叫他们告诉说: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见他那伙计叫翠环吃菜么?那就是个暗号。” 说到此处,翠花向翠环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铁爷,可怜可怜你罢。”老残道:“我也不为别的,钱是照数给。让他回去,他也安静二我也安静些。”翠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安静是实,他可安静不了的!”翠环歪过身子,把脸儿向着老残道:“铁爷,我看你老的样子,怪慈悲的,怎么就不肯慈悲我们孩子一点吗?你老屋里的炕,一丈二尺长呢,你老铺盖不过占三尺宽,还多着九尺地呢,就舍不得赏给我们孩子避一宿难吗?倘若赏脸,要我孩子伺候呢,装烟倒茶,也还会做;倘若恶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赏个炕畸角混一夜,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残伸手在衣服袋里将钥匙取出,递与翠花,说:“听你们怎么搅去罢,只是我的行李可动不得的。”翠花站起来,递与那家人,说:“劳你驾,看他伙计送进去,就出来,请你把门就锁上。劳驾,劳驾!”那家人接着钥匙去了。 老残用手抚摩着翠环的脸,说道:“你是那里人,你鸨儿姓甚么?你是几岁卖给他的?”翠环道:“俺这妈姓张。”说了一句就不说了,袖子内取出一块手中来擦眼泪,擦了又擦,只是不作声。老残道:“你别哭呀。我问你老底子家里事,也是替你解闷的,你不愿意说,就不说也行,何苦难受呢?”翠环道:“我原底子没有家!” 翠花道:“你老别生气,这孩子就是这脾气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实,也怪不得他难受。二年前,他家还是个大财主呢,去年才卖到俺妈这儿来。他为自小儿没受过这个折蹬,所以就种种的不过好,其实,俺妈在这里头,算是顶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说到这里,那翠环竟掩面呜咽起来。翠花喊道:“嘿!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爷们叫你来为开心的,你可哭开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吗?快别哭咧!” 老残道:“不必,不必!让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到那里去哭?难得遇见我们两个没有脾气的人,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用手拍着翠环道:“你就放声哭也不要紧,我知道黄老爷是没忌讳的人。只管哭,不要紧的。”黄人瑞在旁大声嚷道:“小翠环,好孩子,你哭罢!劳你驾,把你黄老爷肚里憋的一肚子闷气,也替我哭出来罢!”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禁发了一笑,连翠环遮着脸也“扑嗤”的笑了一声。原来翠环本来知道在客人面前万不能哭的,只因老残问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花说出他二年前还是个大财主,所以触起他的伤心,故眼泪不由的直穿出来,要强忍也忍不住。及至听到老残说他受了一肚子闷气,到那里去哭,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心里想道:“自从落难以来,从没有人这样体贴过他,可见世界上男子并不是个个人都是拿女儿家当粪土一般作践的。只不知道像这样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还能遇见几个?想既能遇见一个,恐怕一定总还有呢。”心里只顾这么盘算,倒把刚才的伤心盘算的忘记了,反侧着耳朵听他们再说什么。忽然被黄人瑞喊着,要托他替哭,怎样不好笑呢?所以含着两包眼泪,“扑嗤”的笑了一声,并抬起头来看了人瑞一眼,那知被他们看了这个形景,越发笑个不止。翠环此刻心里一点主意没有,看看他们傻笑,只好糊里糊涂,陪着他们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残便道:“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二年前他还是个大财主?翠花,你说给我听听。”翠花道:“他是俺这齐东县的人。他家姓田,在这齐东县南门外有二顷多地;在城里,还有个杂货铺子。他爹妈只养活了他,还有他个小兄弟,今年才五六岁呢。他还有个老奶奶,俺们这大清河边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亩地总要值一百多吊钱呢,他有二顷多地,不就是两万多吊钱吗?连上铺子,就够三万多了。俗说‘万贯家财’,一万贯家对就算财主,他有三万贯钱,不算个大财主吗?” 老残道:“怎么样就会穷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这黄河不是三年两头的倒口子吗?庄抚台为这个事焦的了不得似的。听说有个甚么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么书给抚台看,说这个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宽了不能安静,必得废了民埝,退守大堤。这话一出来,那些候补大人个个说好。抚台就说:‘这些堤里百姓怎样好呢?须得给钱叫他们搬开才好。’谁知道这些总办候补道王八旦大人们说:‘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这堤埝中间五六里宽,六百里长,总有十几万家,一被他们知道了,这几十万人守住民埝,那还废的掉吗?’庄抚台没法,点点头,叹了口气,听说还落了几点眼泪呢。 “这年春天就赶紧修了大堤,在济阳县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这两样东西就是杀这几十万人的一把大刀!可怜俺们这小百姓那里知道呢!看看到了六月初几里,只听人说:‘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队伍不断的两头跑。那河里的水一天长一尺多,一天长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顶低不很远了,比着那埝里的平地,怕不有一两丈高!到了十三四里,只见那埝上的报马,来来往往,一会一匹,一会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时候,各营盘里,掌号齐人,把队伍都开到大堤上去。 “那时就有急玲人说:‘不好!恐怕要出乱子!俺们赶紧回去预备搬家罢!’谁知道那一夜里,三更时候,又赶上大风大雨,只听得稀里花拉,那黄河水就像山一样的倒下去了。那些村庄上的人,大半都还睡在屋里,呼的一声,水就进去,惊醒过来,连忙是跑,水已经过了屋檐。天又黑,风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这时候有什么法子呢?”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复制 刘鹗 《老残游记 · 第十三回 · 娓娓青灯女儿酸语 滔滔黄水观察嘉谟》

老残游记 · 第十六回 · 千金买得凌迟罪 一封书驱走丧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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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老残急忙要问他投到胡举人家便怎样了。人瑞道:“你越着急,我越不着急!我还要抽两口烟呢!”老残急于要听他说,就叫:“翠环,你赶紧烧两口,让他吃了好说。”翠环拿着签子便烧。黄升从里面把行李放好,出来回道:“他们的铺盖,叫他伙计来放。”人瑞点点头。一刻,见先来的那个伙计,跟着黄升进去了。原来马头上规矩:凡妓女的铺盖,必须他伙计自行来放,家人断不肯替他放的;又兼之铺盖之外还有甚么应用的物事,他伙计知道放在甚么所在,妓女探手便得,若是别人放的,就无处寻觅了。 却说伙计放完铺盖出来,说道:“翠环的烧了,怎么样呢?”人瑞道:“那你就不用管罢。”老残道:“我知道。你明天来,我赔你二十两银子,重做就是了。”伙计说:“不是为银子,老爷请放心,为的是今儿夜里。”人瑞道:“叫你不要管,你还不明白吗?”翠花也道:“叫你不要管,你就回去罢。”那伙计才低着头出去。 人瑞对黄升道:“夭很不早了,你把火盆里多添点炭,坐一壶开水在旁边,把我墨盒子笔取出来,取几张红格子白八行书同信封子出来,取两枝洋蜡,都放在桌上,你就睡去罢。”黄升答应了一声“是”,就去照办。 这里人瑞烟也吃完。老残问道:“投到胡举人家怎样呢?”人瑞道:“这个乡下糊涂老儿,见了胡举人,扒下地就磕头,说:‘如能救得我主人的,万代封侯!’胡举人道:‘封侯不济事,要有钱才能办事呀。这大老爷,我在省城里也与他同过席,是认得的。你先拿一千银子来,我替你办。我的酬劳在外。’那老儿便从怀里摸出个皮靴页儿来,取出五百一张的票子两张,交与胡举人,却又道:‘但能官司了结无事,就再花多少,我也能办。”胡举人点点头,吃过午饭,就穿了衣冠来拜老刚。” 老残拍着炕沿道:“不好了!”人瑞道:“这浑蛋的胡举人来了呢,老刚就请见,见了略说了几句套话。胡举人就把这一千银票子双手捧上,说道:‘这是贾魏氏那一家,魏家孝敬老公祖的,求老公祖格外成全。’” 老残道:“一定翻了呀!”人瑞道:“翻了倒还好,却是没有翻。”老残道:“怎么样呢?”人瑞道:“老刚却笑嘻嘻的双手接了,看了一看,说道:‘是谁家的票子,可靠得住吗?’胡举人道:‘这是同裕的票子,是敝县第一个大钱庄,万靠得住。’老刚道:‘这么大个案情,一千银子那能行呢?,胡举人道:‘魏家人说,只要早早了结,没事,就再花多些,他也愿意。’老刚道:‘十三条人命,一千银子一条,也还值一万三呢。也罢,既是老兄来,兄弟情愿减半算,六千五百两银子罢。’胡举人连声答应道:‘可以行得,可以行得!’ “老刚又道:‘老兄不过是个介绍人,不可专主,请回去切实问他一问,也不必开票子来,只须老兄写明云:减半六五之数,前途愿出。兄弟凭此,明日就断结了。’胡举人欢喜的了不得,出去就与那乡下老儿商议。乡下老儿听说官司可以了结无事,就擅专一回。谅多年宾东,不致遭怪;况且不要现银子:就高高兴兴的写了个五千五百两的凭据交与胡举人,又写了个五百两的凭据,为胡举人的谢仪。 “这浑蛋胡举人写了一封信,并这五千五百两凭据,一并送到县衙门里来。老刚收下,还给个收条。等到第二天升堂,本是同王子谨会审的。这些情节,子谨却一丝也不知道。坐上堂去,喊了一声‘带人’。那衙役们早将魏家父女带到,却都是死了一半的样子。两人跪到堂上,刚弼便从怀里摸出那个一千两银票并那五千五百两凭据和那胡举人的书子,先递给子谨看了一遍。子谨不便措辞,心中却暗暗的替魏家父女叫苦。 “刚弼等子谨看过,便问魏老儿道:‘你认得字吗?’魏老儿供:‘本是读书人,认得字。’又问贾魏氏:‘认得字吗?’供:‘从小上过几年学,认字不多。’老刚便将这银票、笔据叫差人送与他父女们看。他父女回说:‘不懂这是什么原故。’刚弼道:‘别的不懂,想必也是真不懂;这个凭据是谁的笔迹,下面注着名号,你也不认得吗?’叫差人:‘你再给那个老头儿看!’魏老儿看过,供道:‘这凭据是小的家里管事的写的,但不知他为甚么事写的。’ “刚弼哈哈大笑说:‘你不知道,等我来告诉你,你就知道了!昨儿有个胡举人来拜我,先送一千两银子,说你们这一案,叫我设法儿开脱;又说如果开脱,银子再要多些也肯,我想你们两个穷凶极恶的人,前日颇能熬刑,不如趁势讨他个口气罢,我就对胡举人说:“你告诉他管事的去,说害了人家十三条性命,就是一千两银子一条,也该一万三千两。”胡举人说:“恐怕一时拿不出许多。”我说:“只要他心里明白,银子便迟些日子不要紧的。如果一千银子一条命不肯出,就是折半五百两银子一条命,也该六千五百两,不能再少。”胡举人连连答应。我还怕胡举人孟浪,再三叮嘱他,叫他把这折半的道理告诉你们管事的,如果心服情愿,叫他写个凭据来,银子早迟不要紧的。第二天,果然写了这个凭据来。我告诉你,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为甚么要陷害你们呢?你要摸心想一想,我是个朝廷家的官,又是抚台特特委我来帮着王大老爷来审这案子,我若得了你们的银子,开脱了你们,不但辜负抚台的委任,那十三条冤魂,肯依我吗,我再详细告诉你:倘若人命不是你谋害的,你家为什么肯拿几千两银子出来打点呢?这是第一据,在我这里花的是六千五百两,在别处花的且不知多少,我就不便深究了,倘人不是你害的,我告诉他照五百两一条命计算,也应该六千五百两,你那管事的就应该说:“人命实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员代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百两的数目却不敢答应。”为甚么他毫无疑义,就照五百两一条命算帐妮?是第二据。我劝你们早迟总得招认,免得饶上许多刑具的苦楚。’ “那父女两个连连叩头说:‘青天大老爷!实在是冤枉!’刚弼把桌子一拍,大怒道:‘我这样开导你们,还是不招,再替我夹拶起来?’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应了一声‘嗄’,夹棍拶子望堂上一摔,惊魂动魄价响。 “正要动刑,刚弼又道:‘慢着,行刑的差役上来,我对你讲。’几个差役走上几步,跪一条腿,喊道:‘请大老爷示。’刚弼道:‘你们伎俩我全知道:你看那案子是不要紧的呢,你们得了钱,用刑就轻些,让犯人不甚吃苦;你们看那案情重大,是翻不过来的了,你们得了钱,就猛一紧,把那犯人当堂治死,成全他个整尸首,本官又有个严刑毙命的处分:我是全晓得的。今日替我先拶贾魏氏,只不许拶得他发昏,俱看神色不好,就松刑,等他回过气来再拶,预备十天工夫,无论你甚么好汉,也不怕你不招!’ “可怜一个贾魏氏,不到两天,就真熬不过了,哭得一丝半气的,又忍不得老父受刑,就说道:‘不必用刑,我招就是了!人是我谋害的,父亲委实不知情!’刚弼道:‘你为什么害他全家?’魏氏道:‘我为妯娌不和,有心谋害。’刚弼道:‘妯娌不和,你害他一个人很够了,为甚么毒他一家子呢?’魏氏道:‘我本想害他一人,因没有法子,只好把毒药放在月饼馅子里。因为他最好吃月饼,让他先毒死了,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刚弼问:‘月饼馅子里,你放的甚么毒药呢?’供:‘是砒霜。’‘那里来的砒霜呢?’供:‘叫人药店里买的。’‘那家药店里买的呢?’‘自己不曾上街,叫人买的,所以不晓得那家药店。’问:‘叫谁买的呢?’供:‘就是婆家被毒死了的长工王二。’问:‘既是王二替你买的,何以他又肯吃这月饼受毒死了呢?’供:‘我叫他买砒的时候,只说为毒老鼠,所以他不知道。’问:‘你说你父亲不知情,你岂有个不同他商议的呢?’供:‘这砒是在婆家买的,买得好多天了。正想趁个机会放在小婶吃食碗里,值几日都无隙可乘。恰好那日回娘家,看他们做月饼馅子,问他们何用,他们说送我家节礼,趁充人的时候,就把砒霜搅在馅子里了。’ “刚弼点点头道:‘是了,是了。’又问道:‘我看你人很直爽,所招的一丝不错。只是我听人说,你公公平常待你极为刻薄,是有的罢?’魏氏道:‘公公待我如待亲身女儿一般恩惠,没有再厚的了。’刚弼道:‘你公公横竖已死,你何必替他回护呢?’魏氏听了,抬起头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大叫道:‘刚大老爷!你不过要成就我个凌迟的罪名!现在我已遂了你的愿了。既杀了公公,总是个凌迟!你又何必要坐成个故杀呢,你家也有儿女呀!劝你退后些罢!’刚弼一笑道:‘论做官的道理呢,原该追究个水尽山穷;然既已如此,先让他把这个供画了。’” 再说黄人瑞道:“这是前两天的事,现在他还要算计那个老头子呢。昨日我在县衙门里吃饭,王子谨气得要死,逼得不好开口,一开口,仿佛得了魏家若干银子似的,李太尊在此地,也觉得这案情不妥当,然也没有法想,商议除非能把白太尊白子寿弄来才行。这瘟刚是以清廉自命的,白太尊的清廉,恐怕比他还靠得住些。白子寿的人品学问,为众所推服,他还不敢藐视,舍此更无能制伏他的人了。只是一两天内就要上详,宫保的性子又急,若奏出去就不好设法了。只是没法通到宫保面前去,凡我们同寅,都要避点嫌疑。昨日我看见老哥,我从心眼里欢喜出来,请你想个甚么法子。” 老残道:“我也没有长策。不过这种事情,其势已迫,不能计出万全的。只有就此情形,我详细写封信享宫保,请宫保派白太尊来覆审。至于这一炮响不响,那就不能管了。天下事冤枉的多着呢,但是碰在我辈眼目中,尽心力替他做一下子就罢了。”人瑞道:“佩服,佩服。事不宜迟,笔墨纸张都预备好了,请你老人家就此动笔。翠环,你去点蜡烛,泡茶。” 老残凝了一凝神,就到人瑞屋里坐下。翠环把洋烛也点着了。老残揭开墨盒,拔出笔来,铺好了纸,拈笔便写。那知墨盒子已冻得像块石头,笔也冻得像个枣核子,半笔也写不下去。翠环把墨盒子捧到火盆上供,老残将笔拿在手里,向着火盆一头烘,一头想。半霎功夫,墨盒里冒白气,下半边已烊了,老残蘸墨就写,写两行,烘一烘,不过半个多时辰,信已写好,加了个封皮,打算问人瑞,信已写妥,交给谁送去?对翠环道:“你请黄老爷进来。” 翠环把房门帘一揭,“格格”的笑个不止,低低喊道:“铁老,你来瞧!”老残望外一看,原来黄人瑞在南首,双手抱着烟枪,头歪在枕头上,口里拖三四寸长一条口涎,腿上却盖了一条狼皮褥子;再看那边,翠花睡在虎皮毯上,两只脚都缩在衣服里头,两只手超在袖子里、头却不在枕头上,半个脸缩在衣服大襟里,半个脸靠着袖子,两个人都睡得实沉沉的了。 老残看了说:“这可要不得,快点喊他们起来!”老残就去拍人瑞,说:“醒醒罢,这样要受病的!”人瑞惊觉,懵里懵懂的,睁开眼说道:“呵,呵!信写好了吗?”老残说:“写好了。”人瑞挣扎着坐起。只见口边那条涎水,由袖子上滚到烟盘里,跌成几段,原来久已化作一条冰了!老残拍人瑞的时候,翠环却到翠花身边,先向他衣服摸着两只脚,用力往外一扯。翠花惊醒,连喊:“谁,谁,谁?”连忙揉揉眼睛,叫道:“可冻死我了!” 两人起来,都奔向火盆就暖,那知火盆无人添炭,只剩一层白灰,几星余火,却还有热气。翠环道:“屋里火盆旺着呢,快向屋里烘去罢。”四人遂同到里边屋来。翠花看铺盖,三分俱已摊得齐楚,就去看他县里送来的,却是一床蓝湖绉被,一床红湖绉被,两条大呢褥子,一个枕头。指给老残道:“你瞧这铺盖好不好?”老残道:“太好了些。”便向人瑞道:“信写完了,请你看看。 人瑞一面烘火,一面取过信来,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说:“很切实的。我想总该灵罢。”老残道:“怎样送去呢?”人瑞腰里摸出表来一看;说:“四下钟,再等一刻,天亮了,我叫县里差个人去。”老残道:“县里人都起身得迟,不如天明后,同店家商议,雇个人去更妥。只是这河难得过去。”人瑞道:“河里昨晚就有人跑凌,单身人过河很便当的。”大家烘着火,随便闲话。 两三点钟工夫,极容易过,不知不觉,东方已自明了。人瑞喊起黄升,叫他向店家商议,雇个人到省城送信,说:“不过四十里地,如晌午以前送到,下午取得收条来,我赏银十两。”停了一刻,只见店伙同了一个人来说:“这是我兄弟,如大老爷送信,他可以去。他送过几回信,颇在行,到衙门里也敢进去,请大老爷放心。”当时人瑞就把上抚台的禀交给他,自收拾投递去了。 这里人瑞道:“我们这时该睡了。”黄、铁睡在两边,二翠睡在当中,不多一刻都已齁齁的睡着,一觉醒来,已是午牌时候。翠花家伙计早已在前面等候,接了他妹妹两个回去,将铺盖卷了,一并掮着就走。人瑞道:“傍晚就送他们姐儿俩来,我们这儿不派人去叫了。”伙计答应着“是”,便同两人前去。翠环回过头来眼泪汪汪的道:“您别忘了阿!”人瑞老残俱笑着点点头。 二人洗脸。歇了片刻就吃午饭。饭毕,已两下多钟,人瑞自进县署去了,说:“倘有回信,喊我一声。”老残说:“知道,你请罢。” 人瑞去后,不到一个时辰,只见店家领那送信的人,一头大汗,走进店来,怀里取出一个马封,紫花大印,拆开,里面回信两封:一封是庄宫保亲笔,字比核桃还大;一封是内文案上袁希明的信,言:“白太尊现署泰安,即派人去代理,大约五七天可到。”并云:“宫保深盼阁下少候两日,等白太尊到,商酌一切”云云。老残看了,对送信人说:“你歇着罢,晚上来领赏。喊黄二爷来。”店家说:“同黄大老爷进衙门去了。”老残想:“这信交谁送去呢?不如亲身去走一道罢。”就告店家,锁了门,竟自投县衙门来。 进了大门,见出出进进人役甚多,知有堂事。进了仪门,果见大堂上阴气森森,许多差役两旁立着。凝了一凝神,想道:“我何妨上去看看,什么案情?”立在差役身后,却看不见。 只听堂上嚷道:“贾魏氏,你要明白你自己的死罪已定,自是无可挽回,你却极力开脱你那父亲,说他并不知情,这是你的一片孝心,本县也没有个不成全你的。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奸夫来,你父亲的命就保全不住了。你想,你那奸夫出的主意,把你害得这样苦法,他到躲得远远的,连饭都不替你送一碗,这人的情义也就很薄的了,你却抵死不肯招出他来,反令生身老父,替他担着死罪。圣人云:‘人尽夫也,父一而已。’原配丈夫,为了父亲尚且顾不得他,何况一个相好的男人呢!我劝你招了的好。”只听底下只是嘤嘤啜泣。又听堂上喝道:“你还不招吗?不招我又要动刑了!” 又听底下一丝半气的说了几句,听不出甚么话来。只听堂上嚷道:“他说甚么?”听一个书吏上去回道:“贾魏氏说,是他自己的事,大老爷怎样分付,他怎样招;叫他捏造一个奸夫出来,实实无从捏造。” 又听堂上把惊堂一拍,骂道:“这个淫妇,真正刁狡!拶起来!”堂下无限的人大叫了一声“嘎”,只听跑上几个人去,把拶子往地下一摔,“霍绰”的一声,惊心动魄。 老残听到这里,怒气上冲,也不管公堂重地,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开,大叫一声:“站开!让我过去!”差人一闪。老残走到中间,只见一个差人一手提着贾魏氏头发,将头提起,两个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老残走上,将差人一扯,说道:“住手!”便大摇大摆走上暖阁,见公案上坐着两人,下首是王子谨,上首心知就是这刚弼了,先向刚弼打了一躬。 子谨见是老残,慌忙立起。刚弼却不认得,并不起身,喝道:“你是何人?敢来搅乱公堂!拉他下去!”未知老残被拉下去,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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