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三眼屐

卷舒在我有圆方,铁石难磨锦绣肠。
世路但凭三眼屐,不妨徐步上高岗。

诗人:张天赋

张天赋,字汝德,号叶冈,别号爱梅道人。兴宁人。少负才名,从湛甘泉游,闻性命之学。明世宗嘉靖十一年(一五三二)贡生,为县令祝枝山所赏识。尝讲学于崇正书院,凡三修县志,并与修《广东通志》及《武宗实录》。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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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八十回 · 姹女育阳求配偶 心猿护主识妖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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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比丘国君臣黎庶,送唐僧四众出城,有二十里之远,还不肯舍。三藏勉强下辇,乘马辞别而行。目送者直至望不见踪影方回。四众行彀多时,又过了冬残春尽,看不了野花山树,景物芳菲。前面又见一座高山峻岭。三藏心惊,问道:“徒弟,前面高山,有路无路?是必小心!”行者笑道:“师父这话,也不象个走长路的,却似个公子王孙,坐井观天之类。自古道:山不碍路,路自通山。何以言有路无路?”三藏道:’虽然是山不碍路,但恐险峻之间生怪物,密查深处出妖精。”八戒道:“放心,放心!这里来相近极乐不远,管取太平无事!”师徒正说,不觉的到了山脚下。行者取出金箍棒,走上石崖,叫道:“师父,此间乃转山的路儿,忒好步。快来,快来!”长老只得放杯策马。沙僧教:“二哥,你把担子挑一肩儿。”真个八戒接了担子挑上。沙僧拢着缰绳,老师父稳坐雕鞍,随行者都奔山崖上大路。但见那山—— 云雾笼峰顶,潺湲涌涧中。百花香满路,万树密丛丛。梅青李白,柳绿桃红。杜鹃啼处春将暮,紫燕呢喃社已终。嵯峨石,翠盖松。崎岖岭道,突兀玲珑。削壁悬崖峻,薜萝草木秾。千岸竞秀如排戟,万壑争流远浪洪。 老师父缓观山景,忽闻啼鸟之声,又起思乡之念。兜马叫道:“徒弟—— 我自天牌传旨意,锦屏风下领关文。观灯十五离东土,才与唐王天地分。 甫能龙虎风云会,却又师徒拗马军。行尽巫山峰十二,何时对子见当今? 行者道:“师父,你常以思乡为念,全不似个出家人。放心且走,莫要多忧。古人云,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三藏道:“徒弟,虽然说得有理,但不知西天路还在那里哩!”八戒道:“师父,我佛如来舍不得那三藏经,知我们要取去,想是搬了;不然,如何只管不到?”沙僧道:“莫胡谈!只管跟着大哥走。只把工夫捱他,终须有个到之之日。” 师徒正自闲叙,又见一派黑松大林。唐僧害怕,又叫道:“悟空,我们才过了那崎岖山路,怎么又遇这个深黑松林?是必在意。”行者道:“怕他怎的!”三藏道:“说那里话!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也与你走过好几处松林,不似这林深远。”你看—— 东西密摆,南北成行。东西密摆彻云霄,南北成行侵碧汉。密查荆棘周围结,蓼却缠枝上下盘。藤来缠葛,葛去缠藤。藤来缠葛,东西客旅难行;葛去缠藤,南北经商怎进。这林中,住半年,那分日月;行数里,不见斗星。你看那背阴之处千般景,向阳之所万丛花。又有那千年槐,万载桧,耐寒松,山桃果,野芍药,旱芙蓉,一攒攒密砌重堆,乱纷纷神仙难画。又听得百鸟声:鹦鹉哨,杜鹃啼;喜鹊穿枝,鸟鸦反哺;黄鹂飞舞,百舌调音;鹧鸪鸣,紫燕语;八哥儿学人说话,画眉郎也会看经。又见那大虫摆尾,老虎磕牙;多年狐狢妆娘子,日久苍狼吼振林。就是托塔天王来到此,纵会降娇也失魂! 孙大圣公然不惧。使铁棒上前劈开大路,引唐僧径入深林,逍逍遥遥,行经半日,未见出林之路。唐僧叫道:“徒弟,一向西来,无数的山林崎险,幸得此间清雅,一路太平。这林中奇花异卉,其实可人情意!我要在此坐坐,一则歇马,二则腹中饥了,你去那里化些斋来我吃。”行者道:“师父请下马,老孙化斋去来。”那长老果然下了马。八戒将马拴在树上,沙僧歇下行李,取了钵盂,递与行者。行者道:“师父稳坐,莫要惊怕。我去了就来。”三藏端坐松阴之下,八戒、沙僧却去寻花觅果闲耍。 却说大圣纵筋斗,到了半空,伫定云光,回头观看,只见松林中祥云缥缈,瑞霭氤氲。他忽失声叫道:“好啊,好啊!”你道他叫好做甚?原来夸奖唐僧,说他是金蝉长老转世,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此祥瑞罩头。“若我老孙,方五百年前大闹天宫之时,云游海角,放荡天涯,聚群精自称齐天大圣,降龙伏虎,消了死籍。头戴着三额金寇,身穿着黄金铠甲,手执着金箍棒,足踏着步云履,手下有四万七千群怪,都称我做大圣爷爷,着实为人。如今脱却天灾,做小伏低,与你做了徒弟,想师父头顶上有祥云瑞霭罩定,径回东土,必定有些好处,老孙也必定得个正果。”正自家这等夸念中间,忽然见林南下有一股子黑气,骨都都的冒将上来。行者大惊道:“那黑气里必定有邪了,我那八戒、沙僧却不会放甚黑气。”那大圣在半空中,详察不定。 却说三藏坐在林中,明心见性,讽念那《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忽听得嘤嘤的叫声“救人”。三藏大惊道:“善哉,善哉!这等深林里,有什么人叫?想是狼虫虎豹唬倒的,待我看看。”那长老起身挪步,穿过千年柏,隔起万年松,附葛攀藤,近前视之,只见那大树上绑着一个女子,上半截使葛滕绑在树上,下半截埋在土里。长老立定脚,问他一句道:“女菩萨,你有甚事,绑在此间?”咦!分明这厮是个妖怪,长老肉眼凡胎,却不能认得。那怪见他来问,泪如泉涌。你看他桃腮垂泪,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闭月羞花之貌。长老实不敢近前,又开口问道:“女菩萨,你端的有何罪过?说与贫僧,却好救你。”那妖精巧语花言,虑情假意,忙忙的答应道:“师父,我家住在贫婆国,离此有二百余里。父母在堂,十分好善,一生的和亲爱友。时遇清明,邀请诸亲及本家老小拜扫先茔,一行轿马,都到了荒效野外。至茔前,摆开祭礼,刚烧化纸马,只闻得锣鸣鼓响,跑出一伙强人,持刀弄杖,喊杀前来,慌得我们魂飞魄散。父母诸亲,得马得轿的,各自逃了性命。奴奴年幼,跑不动,唬倒在地,被众强人拐来山内,大大王要做夫人。二大王要做妻室,第三第四个都爱我美色。七八十家一齐争吵,大家都不忿气,所以把奴奴绑在林间,众强人散盘而去。今已五日五夜,看看命尽,不久身亡!不知是那世里祖宗积德,今日遇着老师父到此。千万发大慈悲,救我一命,九泉之下,决不忘恩!”说罢泪下如雨。 三藏真个慈心,也就忍不住吊下泪来,声音哽咽。叫道:“徒弟。”那八戒、沙僧,正在林中寻花觅果,猛听得师父叫得凄怆,呆子道:“沙和尚,师父在此认了亲耶。”沙僧笑道:“二哥胡缠!我们走了这些时,好人也不曾撞见一个,亲从何来?”八戒道:“不是亲,师父那里与人哭么?我和你去看来。”沙僧真个回转旧处,牵了马,挑了担,至跟前叫:“师父,怎么说?”唐僧用手指定那树上,叫:“八戒,解下那女菩萨来,救他一命。”呆子不分好歹,就去动手。 却说那大圣在半空中,又见那黑气浓厚,把祥光尽情盖了,道声:“不好,不好!黑气罩暗祥光,怕不是妖邪害俺师父!化斋还是小事,且去看我师父去。”却返云头,按落林里。只见八戒乱解绳儿。行者上前,一把揪住耳朵,扑的捽了一跌。呆子抬头看见,爬起来说道:“师父教我救人,你怎么恃你有力,将我掼这一跌!”行者笑道:“兄弟,莫解他。他是个妖怪,弄喧儿,骗我们哩。”三藏喝道;“你这泼猴,又来胡说了!怎么这等一个女子,就认得他是个妖怪!”行者道:“师父原来不知。这都是老孙干过的买卖,想人肉吃的法儿。你那里认得!”八戒閟着嘴道:“师父,莫信这弼马温哄你!这女子乃是此间人家。我们东土远来,不与相较,又不是亲眷,如何说他是妖精!他打发我们丢了前去,他却翻筋斗,弄神法转来和他干巧事儿,倒踏门也!”行者喝道:“夯货!莫乱谈!我老孙一向西来,那里有甚惫愬处?似你这个重色轻生,见利忘义的馕糟,不识好歹,替人家哄了招女婿,绑在树上哩!”三藏道:“也罢,也罢。八戒啊,你师兄常时也看得不差,既这等说,不要管他,我们去罢。”行者大喜道:“好了!师父是有命的了!请上马。出松林外,有人家化斋你吃。”四人果一路前进,把那怪撇了。 却说那怪绑在树上,咬牙恨齿道:“几年家闻人说孙悟空神通广大,今日见他,果然话不虚传。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点元阳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太乙金仙,不知被此猴识破吾法,将他救去了。若是解了绳,放我下来,随手捉将去,却不是我的人儿也?今被他一篇散言碎语带去,却又不是劳而无功?等我再叫他两声,看是如何。” 好妖精,不动绳索,把几声善言善语,用一阵顺风,嘤嘤的吹在唐僧耳内。你道叫的什么?他叫道:“师父啊,你放着活人的性命还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唐僧在马上听得这般叫唤,即勒马叫:“悟空,去救那女子下来罢。”行者道:“师父走路,怎么又想起他来了?”唐曾道:“他又在那里叫哩。”行者问:“八戒,你听见么?”八戒道:“耳大遮住了,不曾听见。”又问:“沙僧,你听见么?”沙僧道:“我挑担前走,不曾在心,也不曾听见。”行者道:“老孙也不曾听见。师父,他叫什么?偏你听见。”唐僧道:“他叫得有理。说道:‘活人性命还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快去救他下来,强似取经拜佛。”行者笑道:“师父要善将起来,就没药医。你想你离了东土,一路西来,却也过了几重山场,遇着许多妖怪,常把你拿将进洞,老孙来救你,使铁棒,常打死千千万万。今日一个妖精的性命,舍不得,要去救他?”唐僧道:“徒弟呀,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还去救他救罢。”行者道:“师父既然如此,只是这个担儿,老孙却担不起。你要救他,我也不敢苦劝你,劝一会,你又恼了。任你去救。”唐僧道;“猴头莫多话!你坐着,等我和八戒救他去。” 唐僧回至林里,教八戒解了上半截绳子,用钯筑出下半截身子。那怪跌跌鞋,束束裙,喜孜孜跟着唐僧出松林。见了行者,行者只是冷笑不止。唐僧骂道:“泼猴头!你笑怎的?”行者道:“我笑你时来逢好友,运去遇佳人。”三藏又骂道:“泼猢狲!胡说!我自出娘肚皮,就做和尚。如今奉旨西来,虔心礼佛求经,又不是利禄之辈,有甚运退时!”行者笑道:“师父,你虽是自幼为僧,却只会看经念佛,又不曾见王法条律。这女子生得年少标致,我和你乃出家人,同他一路行走,倘或遇着歹人,把我们拿送官司,不论什么取经拜拂,且都打做奸情。纵无此事,也要问个拐带人口。师父追了度牒,打个小死,八戒该问充军,沙僧也问摆站,我老孙也不得干净,饶我口能,怎么折辩,你要问个不应。”三藏喝道;“莫胡说!终不然,我救他性命,有甚贻累不成!带了他去。凡有事,都在我身上。”行者道:“师父虽说有事在你,却不知你不是救他,反是害他。”三藏道:“我救他出林,得其活命,怎么反是害他?”行者道:“他当时绑在林间,或三五日,十日,半月,没饭吃,饿死了,还得个完全身体归阴。如今带他出来,你坐得是个快马,行路如风,我们只得随你,那女子脚小,挪步艰难,怎么跟得上走?一时把他丢下,若遇着狼虫虎豹,一口吞之,却不是反害其生也?”三藏道:“正是呀。这件事却亏你格。如何处置?”行者笑道:“抱他上来,和你同骑着马走罢。”三藏沉吟道:“我那里好与他同马!”“他怎生得去?”三藏道:“教八戒驮他走罢。”行者笑道:“呆子造化到了!”八戒道:“远路没轻担。教我驮人,有甚造化?”行者道:“你那嘴长,驮着他,转过嘴来,计较私情话儿,却不便益?”八戒闻此言,捶胸暴跳道:“不好,不好!师父要打我几下,宁可忍疼。背着他决不得干净,师兄一生会赃埋人。我驮不成!”三藏道:“也罢,也罢。我也还走得几步,等我下来,慢慢的同走,着八戒牵着空马罢。”行者大笑道:“呆子倒有买卖。师父照顾你牵马哩。”三藏道:“这猴头又胡说了!古人云,马行千里,无人不能自往。假如我在路上慢走,你好丢了我去?我若慢,你们也慢。大家一处同这女菩萨走下山去,或到庵观寺院,有人家之处,留他在那里,也是我们救他一场。”行者道:“师父说得有理。快请前进。” 三藏撩前走,沙僧挑捏,八戒牵着空马,行者拿着棒。引着女子,一行前进。不上二三十里,天色将晚。又见一座楼台殿阁。三藏道:“徒弟,那里必定是座庵观寺院,就此借宿了,明日早行。”行者道;“师父说得是。各各走动些。”霎时到了门首。吩咐道:“你们略站远些,等我先去借宿。若有方便处,着人来叫你。”众人俱立在柳荫之下,惟行者拿铁棒,辖着那女子。 长老拽步近前,只见那门东倒西歪,零零落落。推开看时,忍不住心中凄惨:长廊寂静,古刹萧疏;苔藓盈庭,蒿蓁满径;惟萤火之飞灯,只蛙声而代漏。长老忽然吊下泪来。真个是—— 殿宇雕零倒塌,廊房寂寞倾颓。断砖破瓦十余堆,尽是些歪梁折柱。前后尽生青草,尘埋朽烂香厨。钟楼崩坏鼓无皮,琉璃香灯破损。佛祖金身没色,罗汉倒卧东西。观音淋坏尽成泥,杨柳净瓶坠地。日内并无僧入,夜间尽宿狐狸。只听风响吼如雷,都是虎豹藏身之处。四下墙垣皆倒,亦无门扇关居。有诗为证,诗曰: 多年古刹没有修,狼狈凋零倒更休。猛风吹裂伽蓝面,大雨浇残佛像头。 金刚跌损随淋洒,土地无房夜不收。更有两般堪叹处,铜钟着地没悬楼。 三藏硬着胆,走进二层门。见那钟鼓楼俱倒了,止有一口铜钟,扎在地下。上半截如雪之白,下半截如靛之青。原来是日久年深,上边被雨淋白,下边是土气上的铜青。三藏用手摸着钟,高叫道:“钟啊!你—— 也曾悬挂高楼吼,也曾鸣远彩梁声。也曾鸡啼就报晓,也曾天晚送黄昏。不知化铜的道人归何处,铸铜匠作那边存。想他二命归阴府,他无踪迹你无声。” 长老高声赞叹,不觉的惊动寺里之人。那里边有一个侍奉香火的道人,他听见人语,扒起来,拾一块断砖,照钟上打将去。那钟当的响了一声,把个长老唬了一跌;挣起身要走,又绊着树根,扑的又是一跌。长老倒在地下,抬头又叫道:“钟啊—— 贫僧正然感叹你,忽的叮当响一声。想是西天路上无人到,日久多年变作精。” 那道人赶上前,一把搀住道:“老爷请起。不干钟成精之事,却才是我打得钟响。”三藏抬头见他的模样丑黑,道:“你莫是魍魉妖邪?我不是寻常之人,我是大唐来的,我手下有降龙伏虎的徒弟。你若撞着他,性命难存也!”道人跪下道:“老爷休怕。我不是妖邪,我是这寺里侍奉香火的道人。却才听见老爷善言相赞,就欲出来迎接;恐怕是个邪鬼敲门,故此拾一块断砖,把钟打一下压掠,方敢出来。老爷请起。”那唐僧方然正性道:“住持,险些儿唬杀我也。你带我进去。”那道人引定唐僧,直至三层门里看处,比外边甚是不同。但见那—— 青砖砌就彩云墙,绿瓦盖成琉璃殿。黄金装圣像,白玉造阶台。大雄殿上舞青光,毗罗阁下生锐气。文殊殿,结采飞云;轮藏堂,描花堆翠。三檐顶上宝瓶尖,五福楼中平绣盖。千株翠竹摇禅榻,万种青松映佛门。碧云宫里放金光,紫雾丛中飘瑞霭。朝闻四野香风运,暮听山高画鼓鸣。应有朝阳补破衲,岂无对月了残经?又只见半壁灯光明后院,一行香雾照中庭。 三藏见了,不敢进去。叫:“道人,你这前边十分狼狈,后边这等齐整,何也?”道人笑道:“老爷,这山中多有妖邪强寇,天色清明,沿山打劫,天阴就来寺里藏身,被他把佛像推倒垫坐,木植搬来烧火。本寺僧人软弱,不敢与他讲论,因此把这前边破房都舍与那些强人安歇,从新另化了些施主,盖得一所寺院。清混各一,这是西方的事情。”三藏道:“原来是如此。”正行间,又见山门上有五个大字,乃“镇海禅林寺”。才举步,叉入门里,忽见一个和尚走来。你看他怎生模样—— 头戴左笄绒锦帽,一对铜圈坠耳根。身着颇罗毛线服,一双白眼亮如银。手中摇着播郎鼓,口念番经听不真。三藏原来不认得,这是西方路上喇嘛僧。 那喇嘛和尚,走出门来,看见三藏眉清目秀,额阔顶平,耳垂肩,手过膝,好似罗汉临凡,十分俊雅。他走上前扯住,满面笑唏唏的与他捻手捻脚,摸他鼻子,揪他耳杂,以示亲近之意。携至方丈中,行礼毕,却问:“老师父何来。”三藏道:“弟子乃东土大唐驾下钦差往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拜佛取经者。适行至宝方天晚,特奔上刹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望垂方便一二。”那和尚笑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我们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华盖,家里养不住,才舍断了出家。既做了佛门弟子,切莫说脱空之话。”三藏道:“我是老实话。”和尚道:“那东土到西天,有多少路程!路上有山,山中有洞,洞内有精。象你这个单身,又生得娇嫩,那里象个取经的!”三藏道:“院主也见得是。贫僧一人,岂能到此。我有三个徒弟,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保我弟子,所以到得上刹。”那和尚道:“三位高徒何在?”三藏道:“现在山门外伺候。”那和尚慌了道:“师父你不知我这里有虎狼、妖贼、鬼怪伤人。白日里不敢远出,未经天晚,就关了门户。这早晚把人放在外边!”叫:“徒弟,快去请将进来。” 有两人小喇嘛儿,跑出外去,看见行者,唬了一跌;见了八戒,又是一跌;扒起来往后飞跑,道:“爷爷!造化低了!你的徒弟不见,只有三四个妖怪站在那门首也。”三藏问道:“怎么模样?”小和尚道:“一个雷公嘴,一个碓挺嘴,一个青脸獠牙。旁有一个女子,倒是个油头粉面。”三藏笑道:“你不认得。那三个丑的,是我徒弟。那一个女子,是我打松林里救命来的。”那喇嘛道:“爷爷呀,这们好俊师父,怎么寻这般丑徒弟?”三藏道:“他丑自丑,却俱有用。你快请他进来。若再迟了些儿,那雷公嘴的有些闯祸,不是个人生父母养的,他就打进来也。” 那小和尚即忙跑出,战兢兢的跪下道:“列位老爷,唐老爷请哩。”八戒笑道:“哥啊,他请便罢了,却这般战战兢兢的,何也?”行者道:“看见我们丑陋害怕。”八戒道:“可是扯淡!我们乃生成的,那个是好要丑哩!”行者道:“把那丑且略收拾收拾。”呆子真个把嘴揣在怀里,低着头,牵着马,沙僧挑着担,行者在后面,拿着棒,辖着那女子,一行进去。穿过了倒榻房廊,入三层门里。拴了马,歇了担,进方丈中,与喇嘛僧相见,分了坐次。那知尚入里边,引出七八十个小喇嘛来,见礼毕,收拾办斋管待。正是:积功须在慈悲念,佛法兴时僧赞僧。毕竟不知怎生离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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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八十九回 · 黄狮精虚设钉钯宴 金木土计闹豹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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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院中几个铁匠,因连日辛苦,夜间俱自睡了。及天明起来打造,篷下不见了三般兵器,一个个呆挣神惊,四下寻找。只见那三个王子出宫来看,那铁匠一齐磕头道:“小主啊,神师的三般兵器,都不知那里去了!”小王子听言,心惊胆战道:“想是师父今夜收拾去了。”急奔暴纱亭看时,见白马尚在廊下,忍不住叫道:“师父还睡哩!”沙僧道:“起来了。”即将房门开了,让王子进里看时,不见兵器,慌慌张张问道:“师父的兵器都收来了?”行者跳起道:“不曾收啊!”王子道:“三般兵器,今夜都不见了。”八戒连忙爬起道:“我的钯在么?”小王道:“适才我等出来,只见众人前后找寻不见,弟子恐是师父收了,却才来问。老师的宝贝,俱是能长能消,想必藏在身边哄弟子哩。”行者道:“委的未收,都寻去来。”随至院中篷下,果然不见踪影。八戒道:“定是这伙铁匠偷了!快拿出来!略迟了些儿,就都打死,打死!”那铁匠慌得磕头滴泪道:“爷爷!我们连日辛苦,夜间睡着,乃至天明起来,遂不见了。我等乃一概凡人,怎么拿得动,望爷爷饶命,饶命!”行者无语暗恨道:“还是我们的不是,既然看了式样,就该收在身边,怎么却丢放在此!那宝贝霞彩光生,想是惊动什么歹人,今夜窃去也。”八戒不信道:“哥哥说那里话!这般个太平境界,又不是旷野深山,怎得个歹人来!定是铁匠欺心,他见我们的兵器光彩,认得是三件宝贝,连夜走出王府,伙些人来,抬的抬,拉的拉,偷出去了!拿过来打呀,打呀!”众匠只是磕头发誓。 正嚷处,只见老王子出来,问及前事,却也面无人色,沉吟半晌,道:“神师兵器,本不同凡,就有百十余人也禁挫不动;况孤在此城,今已五代,不是大胆海口,孤也颇有个贤名在外,这城中军民匠作人等,也颇惧孤之法度,断是不敢欺心,望神师再思可矣。”行者笑道:“不用再思,也不须苦赖铁匠。我问殿下:你这州城四面,可有什么山林妖怪?”王子道:“神师此问,甚是有理。孤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头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内有仙,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访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行者笑道:“不消讲了,定是那方歹人,知道俱是宝贝,一夜偷将去了。”叫:“八戒沙僧,你都在此保着师父,护着城池,等老孙寻访去来。”又叫铁匠们不可住了炉火,一一炼造。 好猴王,辞了三藏,唿哨一声,形影不见,早跨到豹头山上。原来那城相去只有七十里,一瞬即到。径上山峰观看,果然有些妖气,真是—— 龙脉悠长,地形远大。尖峰挺挺插天高,陡涧沉沉流水紧。山前有瑶草铺茵,山后有奇花布锦。乔松老柏,古树修篁。山鸦山鹊乱飞鸣,野鹤野猿皆啸唳。悬崖下,麋鹿双双;峭壁前,獾狐对对。一起一伏远来龙,九曲九湾潜地脉。埂头相接玉华州,万古千秋兴胜处。 行者正然看时,忽听得山背后有人言语,急回头视之,乃两个狼头怪妖,朗朗的说着话,向西北上走。行者揣道:“这定是巡山的怪物,等老孙跟他去听听,看他说些甚的。”捻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做个蝴蝶儿,展开翅,翩翩翻翻,径自赶上。果然变得有样范—— 一双粉翅,两道银须。乘风飞去急,映日舞来徐。渡水过墙能疾俏,偷香弄絮甚欢娱。体轻偏爱鲜花味,雅态芳情任卷舒。 他飞在那个妖精头直上,飘飘荡荡,听他说话。那妖猛的叫道:“二哥,我大王连日侥幸。前月里得了一个美人儿,在洞内盘桓,十分快乐。昨夜里又得了三般兵器,果然是无价之宝。明朝开宴庆钉钯会哩,我们都有受用。”这个道:“我们也有些侥幸。拿这二十两银子买猪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几壶酒儿,把东西开个花帐儿,落他二三两银子,买件绵衣过寒,却不是好?”两个怪说说笑笑的,上大路急走如飞。 行者听得要庆钉钯会,心中暗喜;欲要打杀他,争奈不管他事,况手中又无兵器。他即飞向前边,现了本相,在路口上立定。那怪看看走到身边,被他一口法唾喷将去,念一声“奄牜咤唎”,即使个定身法,把两个狼头精定住。眼睁睁,口也难开;直挺挺,双脚站住。又将他扳翻倒,揭衣搜捡,果是有二十两银子,着一条搭包儿打在腰间裙带上,又各挂着一个粉漆牌儿,一个上写着“刁钻古怪”,一个上写着“古怪刁钻”。 好大圣,取了他银子,解了他牌儿,返跨步回至州城。到王府中,见了王子、唐僧并大小官员、匠作人等,具言前事。八戒笑道:“想是老猪的宝贝,霞彩光明,所以买猪羊,治筵席庆贺哩。但如今怎得他来?”行者道:“我兄弟三人俱去,这银子是买办猪羊的,且将这银子赏了匠人,教殿下寻几个猪羊。八戒你变做刁钻古怪,我变做古怪刁钻,沙僧装做个贩猪羊的客人,走进那虎口洞里,得便处,各人拿了兵器,打绝那妖邪,回来却收拾走路。”沙僧笑道:“妙,妙,妙!不宜迟!快走!”老王果依此计,即教管事的买办了七八口猪,四五腔羊。他三人辞了师父,在城外大显神通。八戒道:“哥哥,我未曾看见那刁钻古怪,怎生变得他模样?”行者道:“那怪被老孙使了定身法定住在那里,直到明日此时方醒。我记得他的模样,你站下,等我教你变。如此如彼,就是他的模样了。”那呆子真个口里念着咒,行者吹口仙气,霎时就变得与那刁钻古怪一般无二,将一个粉牌儿带在腰间。行者即变做古怪刁钻,腰间也带了一个牌儿。沙僧打扮得象个贩猪羊的客人,一起儿赶着猪羊,上大路,径奔山来。不多时,进了山凹里,又遇见一个小妖。他生得嘴脸也恁地凶恶!看那—— 圆滴溜两只眼,如灯幌亮;红剌勣一头毛,似火飘光。糟鼻子,犭歪猍口,獠牙尖利;查耳朵,砍额头,青脸泡浮。身穿一件浅黄衣,足踏一双莎蒲履。雄雄纠纠若凶神,急急忙忙如恶鬼。 那怪左胁下挟着一个彩漆的请书匣儿,迎着行者三人叫道:“古怪刁钻,你两个来了?买了几口猪羊?”行者道:“这赶的不是?”那怪朝沙僧道:“此位是谁?”行者道:“就是贩猪羊的客人,还少他几两银子,带他来家取的。你往那里去?”那怪道:“我往竹节山去请老大王明早赴会。”行者绰他的口气儿,就问:“共请多少人?”那怪道:“请老大王坐首席,连本山大王共头目等众,约有四十多位。”正说处,八戒道:“去罢,去罢!猪羊都四散走了!”行者道:“你去邀着,等我讨他帖儿看看。”那怪见自家人,即揭开取出,递与行者。行者展开看时,上写着—— 明辰敬治肴酌庆钉钯嘉会,屈尊过山一叙,幸勿外,至感!右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尊前。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 行者看毕,仍递与那怪。那怪放在匣内,径往东南上去了。沙僧问道:“哥哥,帖儿上是什么话头?”行者道:“乃庆钉钯会的请帖,名字写着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请的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沙僧笑道:“黄狮想必是个金毛狮子成精,但不知九灵元圣是个何物。”八戒听言,笑道:“是老猪的货了!”行者道:“怎见得是你的货?”八戒道:“古人云,癞母猪专赶金毛狮子,故知是老猪之货物也。”他三人说说笑笑,赶着猪羊,却就望见虎口洞门。但见那门儿外—— 周围山绕翠,一脉气连城。峭壁扳青蔓,高崖挂紫荆。 鸟声深树匝,花影洞门迎。不亚桃源洞,堪宜避世情。 渐渐近于门口,又见一丛大大小小的杂项妖精,在那花树之下顽耍,忽听得八戒“呵,呵!”赶猪羊到时,都来迎接,便就捉猪的捉猪,捉羊的捉羊,一齐捆倒。早惊动里面妖王,领十数个小妖,出来问道:“你两个来了?买了多少猪羊?”行者道:“买了八口猪,七腔羊,共十五个牲口。猪银该一十六两,羊银该九两,前者领银二十两,仍欠五两。这个就是客人,跟来找银子的。”妖王听说,即唤:“小的们,取五两银子,打发他去。”行者道:“这客人,一则来找银子,二来要看看嘉会。”那妖大怒骂道:“你这个刁钻儿惫懒!你买东西罢了,又与人说什么会不会!”八戒上前道:“主人公得了宝贝,诚是天下之奇珍,就教他看看怕怎的?”那怪咄的一声道:“你这古怪也可恶!我这宝贝,乃是玉华州城中得来的,倘这客人看了,去那州中传说,说得人知,那王子一时来访求,却如之何?”行者道:“主公,这个客人,乃乾方集后边的人,去州许远,又不是他城中人也,那里去传说?二则他肚里也饥了,我两个也未曾吃饭。家中有现成酒饭,赏他些吃了,打发他去罢。”说不了,有一小妖,取了五两银子,递与行者。行者将银子递与沙僧道:“客人,收了银子,我与你进后面去吃些饭来。”沙僧仗着胆,同八戒、行者进于洞内,到二层厂厅之上,只见正中间桌上,高高的供养着一柄九齿钉钯,真个是光彩映目,东山头靠着一条金箍棒,西山头靠着一条降妖杖。那怪王随后跟着道:“客人,那中间放光亮的就是钉钯。你看便看,只是出去,千万莫与人说。”沙僧点头称谢了。噫!这正是物见主,必定取,那八戒一生是个鲁夯的人,他见了钉钯,那里与他叙什么情节,跑上去拿下来,轮在手中,现了本相,丢了解数,望妖精劈脸就筑。这行者、沙僧也奔至两山头各拿器械,现了原身。三兄弟一齐乱打,慌得那怪王急抽身闪过,转入后边,取一柄四明铲,杆长钅尊利,赶到天井中,支住他三般兵器,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弄虚头,骗我宝贝!”行者骂道:“我把你这个贼毛团!你是认我不得!我们乃东土圣僧唐三藏的徒弟。因至玉华州倒换关文,蒙贤王教他三个王子拜我们为师,学习武艺,将我们宝贝作样,打造如式兵器。因放在院中,被你这贼毛团夤夜入城偷来,倒说我弄虚头骗你宝贝!不要走!就把我们这三件兵器,各奉承你几下尝尝!”那妖精就举铲来敌。这一场,从天井中斗出前门。看他三僧攒一怪!好杀—— 呼呼棒若风,滚滚钯如雨。降妖杖举满天霞,四明铲伸云生绮。好似三仙炼大丹,火光彩幌惊神鬼。行者施威甚有能,妖精盗宝多无礼!天蓬八戒显神通,大将沙僧英更美。兄弟合意运机谋,虎口洞中兴斗起。那怪豪强弄巧乖,四个英雄堪厮比。当时杀至日头西,妖邪力软难相抵。 他们在豹头山战斗多时,那妖精抵敌不住,向沙僧前喊一声:“看铲!”沙僧让个身法躲过,妖精得空而走,向东南巽宫上,乘风飞去。八戒拽步要赶,行者道:“且让他去,自古道,穷寇勿追。且只来断他归路。”八戒依言。三人径至洞口,把那百十个若大若小的妖精,尽皆打死,原来都是些虎狼彪豹,马鹿山羊。被大圣使个手法,将他那洞里细软物件并打死的杂项兽身与赶来的猪羊,通皆带出。沙僧就取出干柴放起火来,八戒使两个耳朵扇风,把一个巢穴霎时烧得干净,却将带出的诸物,即转州城。 此时城门尚开,人家未睡,老王父子与唐僧俱在暴纱亭盼望。只见他们扑哩扑剌的丢下一院子死兽、猪羊及细软物件,一齐叫道:“师父,我们已得胜回来也!”那殿下喏喏相谢,唐长老满心欢喜,三个小王子跪拜于地,沙僧搀起道:“且莫谢,都近前看看那物件。”王子道:“此物俱是何来?”行者笑道:“那虎狼彪豹,马鹿山羊,都是成精的妖怪。被我们取了兵器,打出门来。那老妖是个金毛狮子,他使一柄四明铲,与我等战到天晚,败阵逃生,往东南上走了。我等不曾赶他,却扫除他归路,打杀这些群妖,搜寻他这些物件,带将来的。”老王听说,又喜又忧。喜的是得胜而回,忧的是那妖日后报仇。行者道:“殿下放心,我已虑之熟,处之当矣。一定与你扫除尽绝,方才起行,决不至贻害于后。我午间去时,撞见一个青脸红毛的小妖送请书,我看他帖子上写着‘明辰敬治肴酌庆钉钯嘉会,屈尊车从过山一叙。幸勿外,至感!右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尊前。’名字是‘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才子那妖精败阵,必然向他祖翁处去会话。明辰断然寻我们报仇,当情与你扫荡干净。”老王称谢了,摆上晚斋。师徒们斋毕,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那妖精果然向东南方奔到竹节山。那山中有一座洞天之处,唤名九曲盘桓洞。洞中的九灵元圣是他的祖翁。当夜足不停风,行至五更时分,到于洞口,敲门而进。小妖见了道:“大王,昨晚有青脸儿下请书,老爷留他住到今早,欲同他去赴你钉钯会,你怎么又绝早亲来邀请?”妖精道:“不好说,不好说!会成不得了!”正说处,见青脸儿从里边走出道:“大王,你来怎的?老大王爷爷起来就同我去赴会哩。”妖精慌张张的,只是摇手不言。少顷,老妖起来了,唤入。这妖精丢了兵器,倒身下拜,止不住腮边泪落。老妖道:“贤孙,你昨日下柬,今早正欲来赴会,你又亲来,为何发悲烦恼?”妖精叩头道:“小孙前夜对月闲行,只见玉华州城中有光彩冲空。急去看时,乃是王府院中三般兵器放光:一件是九齿渗金钉钯,一件是宝杖,一件是金箍棒。小孙即使神法摄来,立名钉钯嘉会,着小的们买猪羊果品等物,设宴庆会,请祖爷爷赏之,以为一乐。昨差青脸来送柬之后,只见原差买猪羊的刁钻儿等赶着几个猪羊,又带了一个贩卖的客人来找银子。他定要看看会去,是小孙恐他外面传说,不容他看。他又说肚中饥饿,讨些饭吃,因教他后边吃饭。他走到里边,看见兵器,说是他的。三人就各抢去一件,现出原身:一个是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一个是长嘴大耳朵的和尚,一个是晦气色脸的和尚,他都不分好歹,喊一声乱打。是小孙急取四明铲赶出与他相持,问是什么人敢弄虚头。他道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去的唐僧之徒弟,因过州城,倒换关文,被王子留住,习学武艺,将他这三件兵器作样子打造,放在院内,被我偷来,遂此不忿相持。不知那三个和尚叫做甚名,却真有本事。小孙一人敌他三个不过,所以败走祖爷处。望拔刀相助,拿那和尚报仇,庶见我祖爱孙之意也!”老妖闻言,默想片时,笑道:“原来是他。我贤孙,你错惹了他也!”妖精道:“祖爷知他是谁?”老妖道:“那长嘴大耳者乃猪八戒,晦气色脸者乃沙和尚,这两个犹可。那毛脸雷公嘴者叫做孙行者,这个人其实神通广大,五百年前曾大闹天宫,十万天兵也不曾拿得住。他专意寻人的,他便就是个搜山揭海、破洞攻城、闯祸的个都头!你怎么惹他?也罢,等我和你去,把那厮连玉华王子都擒来替你出气!”那妖精听说,即叩头而谢。 当时老妖点猱狮、雪狮、狻猊、白泽、伏狸、抟象诸孙,各执锋利器械,黄狮引领,各纵狂风,径至豹头山界。只闻得烟火之气扑鼻,又闻得有哭泣之声。仔细看时,原来是刁钻、古怪二人在那里叫主公哭主公哩。妖精近前喝道:“你是真刁钻儿,假刁钻儿?”二怪跪倒,噙泪叩头道:“我们怎是假的?昨日这早晚领了银子去买猪羊,走至山西边大冲之内,见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他啐了我们一口,我们就脚软口强,不能言语,不能移步,被他扳倒,把银子搜了去,牌儿解了去,我两个昏昏沉沉,直到此时才醒。及到家,见烟火未息,房舍尽皆烧了,又不见主公并大小头目,故在此伤心痛哭。不知这火是怎生起的!”那妖精闻言,止不住泪如泉涌,双脚齐跌,喊声振天,恨道:“那秃厮!十分作恶!怎么干出这般毒事,把我洞府烧尽,美人烧死,家当老小一空!气杀我也,气杀我也!”老妖叫猱狮扯他过来道:“贤孙,事已至此,徒恼无益。且养全锐气,到州城里拿那和尚去。”那妖精犹不肯住哭,道:“老爷!我那们个山场,非一日治的,今被这秃厮尽毁,我却要此命做甚的!”挣起来,往石崖上撞头磕脑,被雪狮、猱狮等苦劝方止。当时丢了此处,都奔州城。 只听得那风滚滚,雾腾腾,来得甚近,唬得那城外各关厢人等,拖男挟女,顾不得家私,都往州城中走,走入城门,将门闭了。有人报入王府中道:“祸事,祸事!”那王子唐僧等,正在暴纱亭吃早斋,听得人报祸事,却出门来问。众人道:“一群妖精,飞沙走石,喷雾掀风的,来近城了!”老王大惊道:“怎么好?”行者笑道:“都放心,都放心!这是虎口洞妖精,昨日败阵,往东南方去伙了那什么九灵元圣儿来也。等我同兄弟们出去,吩咐教关了四门,汝等点人夫看守城池。”那王子果传令把四门闭了,点起人夫上城。他父子并唐僧在城楼上点札,旌旗蔽日,炮火连天。行者三人,却半云半雾,出城迎敌。这正是:失却慧兵缘不谨,顿教魔起众邪凶。毕竟不知这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复制 吴承恩 《西游记 · 第八十九回 · 黄狮精虚设钉钯宴 金木土计闹豹头山》

西游记 · 第八十四回 · 难灭伽持圆大觉 法王成正体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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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唐三藏固住元阳,出离了烟花苦套,随行者投西前进。不觉夏时,正值那熏风初动,梅雨丝丝,好光景—— 冉冉绿阴密,风轻燕引雏。新荷翻沼面,修竹渐扶苏。 芳草连天碧,山花遍地铺。溪边蒲插剑,榴火壮行图。 师徒四众,耽炎受热,正行处,忽见那路旁有两行高柳,柳阴中走出一个老母,右手下搀着一个小孩儿,对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儿拨马东回,进西去都是死路。”唬得个三藏跳下马来,打个问讯道:“老菩萨,古人云,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怎么西进便没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里去,有五六里远近,乃是灭法国。那国王前生那世里结下冤仇,今世里无端造罪。二年前许下一个罗天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这两年陆陆续续,杀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只要等四个有名的和尚,凑成一万,好做圆满哩。你们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萨!”三藏闻言,心中害怕,战兢兢的道:“老菩萨,深感盛情,感谢不尽!但请问可有不进城的方便路儿,我贫僧转过去罢。”那老母笑道:“转不过去,转不过去,只除是会飞的,就过去了也。”八戒在旁边卖嘴道:“妈妈儿莫说黑话,我们都会飞哩。”行者火眼金睛,其实认得好歹,那老母搀着孩儿,原是观音菩萨与善财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萨,弟子失迎,失迎!”那菩萨一朵祥云,轻轻驾起,吓得个唐长老立身无地,只情跪着磕头。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礼拜。一时间,祥云缥缈,径回南海而去。 行者起来,扶着师父道:“请起来,菩萨已回宝山也。”三藏起来道:“悟空,你既认得是菩萨,何不早说?”行者笑道:“你还问话不了,我即下拜,怎么还是不早哩?”八戒、沙僧对行者道:“感蒙菩萨指示,前边必是灭法国,要杀和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呆子休怕!我们曾遭着那毒魔狠怪,虎穴龙潭,更不曾伤损?此间乃是一国凡人,有何惧哉?只奈这里不是住处。天色将晚,且有乡村人家,上城买卖回来的,看见我们是和尚,嚷出名去,不当稳便。且引师父找下大路,寻个僻静之处,却好商议。”真个三藏依言,一行都闪下路来,到一个坑坎之下坐定。行者道:“兄弟,你两个好生保守师父,待老孙变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寻一条僻路,连夜去也。”三藏叮嘱道:“徒弟啊,莫当小可,王法不容,你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孙自有道理。”好大圣,话毕将身一纵,唿哨的跳在空中。怪哉—— 上面无绳扯,下头没棍撑。一般同父母,他便骨头轻。 伫立在云端里,往下观看,只见那城中喜气冲融,祥光荡漾。行者道:“好个去处,为何灭法?”看一会,渐渐天昏,又见那—— 十字街灯光灿烂,九重殿香蔼钟鸣。七点皎星照碧汉,八方客旅卸行踪。六军营,隐隐的画角才吹;五鼓楼,点点的铜壶初滴。四边宿雾昏昏,三市寒烟蔼蔼。两两夫妻归绣幕,一轮明月上东方。 他想着:“我要下去,到街坊打看路径,这般个嘴脸撞见人,必定说是和尚,等我变一变了。”捻着诀,念动真言,摇身一变,变做个扑灯蛾儿—— 形细翼硗轻巧,灭灯扑烛投明。本来面目化生成,腐草中间灵应。每爱炎光触焰,忙忙飞绕无停。紫衣香翅赶流萤,最喜夜深风静。 但见他翩翩翻翻,飞向六街三市。傍房檐,近屋角,正行时,忽见那隅头拐角上一湾子人家,人家门首挂着个灯笼儿。他道:“这人家过元宵哩?怎么挨排儿都点灯笼?”他硬硬翅飞近前来,仔细观看,正当中一家子方灯笼上,写着“安歇往来商贾”六字,下面又写着“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才知是开饭店的。又伸头打一看,看见有八九个人,都吃了晚饭,宽了衣服,卸了头巾,洗了脚手,各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师父过得去了。”你道他怎么就知过得去?他要起个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着,要偷他的衣服头巾,装做俗人进城。 噫,有这般不遂意的事!正思忖处,只见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仔细些,我这里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着。”你想那在外做买卖的人,那样不仔细?又听得店家吩咐,越发谨慎。他都爬起来道:“主人家说得有理,我们走路的人辛苦,只怕睡着,急忙不醒,一时失所,奈何?你将这衣服、头巾、搭联都收进去,待天将明,交付与我们起身。”那王小二真个把些衣物之类,尽情都搬进他屋里去了。行者性急,展开翅,就飞入里面,丁在一个头巾架上。又见王小二去门首摘了灯笼,放下吊搭,关了门窗,却才进房,脱衣睡下。那王小二有个婆子,带了两个孩子,哇哇聒噪,急忙不睡。那婆子又拿了一件破衣,补补纳纳,也不见睡。行者暗想道:“若等这婆子睡下下手,却不误了师父?”又恐更深,城门闭了,他就忍不住,飞下去,望灯上一扑,真是舍身投火焰,焦额探残生,那盏灯早已息了。他又摇身一变,变作个老鼠,喷喷哇哇的叫了两声,跳下来,拿着衣服头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张张的道:“老头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也!”行者闻言,又弄手段,拦着门厉声高叫道:“王小二,莫听你婆子胡说,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齐天大圣临凡,保唐僧往西天取经。你这国王无道,特来借此衣冠,装扮我师父。一时过了城去,就便送还。”那王小二听言,一毂辘起来,黑天摸地,又是着忙的人,捞着裤子当衫子,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圣使个摄法,早已驾云出去,复翻身,径至路下坑坎边前。三藏见星光月皎,探身凝望,见是行者,来至近前,即开口叫道:“徒弟,可过得灭法国么?”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师父,要过灭法国,和尚做不成。”八戒道:“哥,你勒扌肯那个哩?不做和尚也容易,只消半年不剃头,就长出毛来也。”行者道:“那里等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那呆子慌了道:“但你说话,通不察理。我们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却怎么戴得头巾?就是边儿勒住,也没收顶绳处。”三藏喝道:“不要打花,且干正事!端的何如?”行者道:“师父,他这城池我已看了。虽是国王无道杀僧,却倒是个真天子,城头上有祥光喜气。城中的街道,我也认得,这里的乡谈,我也省得,会说。却才在饭店内借了这几件衣服头巾,我们且扮作俗人,进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来,教店家安排了斋吃;捱到五更时候,挨城门而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见扯住,也好折辨,只说是上邦钦差的,灭法王不敢阻滞,放我们来的。”沙僧道:“师兄处的最当,且依他行。”真个长老无奈,脱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头巾。沙僧也换了,八戒的头大,戴不得巾儿,被行者取了些针线,把头巾扯开,两顶缝做一顶,与他搭在头上,拣件宽大的衣服,与他穿了,然后自家也换上一套道:“列位,这一去,把师父徒弟四个字儿且收起。”八戒道:“除了此四字,怎的称呼?”行者道:“都要做弟兄称呼:师父叫做唐大官儿,你叫做朱三官儿,沙僧叫做沙四官儿,我叫做孙二官儿。但到店中,你们切休言语,只让我一个开口答话。等他问什么买卖,只说是贩马的客人。把这白马做个样子,说我们是十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卖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们,我们受用了,临行时,等我拾块瓦查儿,变块银子谢他,却就走路。”长老无奈,只得曲从。 四众忙忙的牵马挑担,跑过那边。此处是个太平境界,入更时分,尚未关门,径直进去,行到王小二店门首,只听得里边叫哩。有的说:“我不见了头巾!”有的说:“我不见了衣服!”行者只推不知,引着他们,往斜对门一家安歇。那家子还未收灯笼,即近门叫道:“店家,可有闲房儿我们安歇?”那里边有个妇人答应道:“有,有,有,请官人们上楼。”说不了,就有一个汉子来牵马。行者把马儿递与牵进去,他引着师父,从灯影儿后面,径上楼门。那楼上有方便的桌椅,推开窗格,映月光齐齐坐下。只见有人点上灯来,行者拦门,一口吹息道:“这般月亮不用灯。”那人才下去,又一个丫环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 楼下又走上一个妇人来,约有五十七八岁的模样,一直上楼,站着旁边问道:“列位客官,那里来的?有甚宝货?”行者道:“我们是北方来的,有几匹粗马贩卖。”那妇人道:“贩马的客人尚还小。”行者道:“这一位是唐大官,这一位是朱三官,这一位是沙四官,我学生是孙二官。”妇人笑道:“异姓。”行者道:“正是异姓同居。我们共有十个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打火;还有六个在城外借歇,领着一群马,因天晚不好进城。待我们赁了房子,明早都进来,只等卖了马才回。”那妇人道:“一群有多少马?”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儿,都象我这个马的身子,却只是毛片不一。”妇人笑道:“孙二官人诚然是个客纲客纪。早是来到舍下,第二个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宽阔,槽扎齐备,草料又有,凭你几百匹马都养得下。却一件:我舍下在此开店多年,也有个贱名。先夫姓赵,不幸去世久矣,我唤做赵寡妇店。我店里三样儿待客。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好算帐。”行者道:“说得是。你府上是那三样待客?常言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怎么说三样待客?你可试说说我听。” 赵寡妇道:“我这里是上、中、下三样。上样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狮仙斗糖桌面二位一张,请小娘儿来陪唱陪歇,每位该银五钱,连房钱在内。”行者笑道:“相应啊!我那里五钱银子还不彀请小娘儿哩。”寡妇又道:“中样者,合盘桌儿,只是水果、热酒,筛来凭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儿,每位只该二钱银子。”行者道:“一发相应!下样儿怎么?”妇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说。”行者道:“也说说无妨,我们好拣相应的干。”妇人道:“下样者,没人伏侍,锅里有方便的饭,凭他怎么吃。吃饱了,拿个草儿,打个地铺,方便处睡觉;天光时,凭赐几文饭钱,决不争竞。”八戒听说道:“造化,造化!老朱的买卖到了!等我看着锅吃饱了饭,灶门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说那里话!你我在江湖上,那里不赚几两银子!把上样的安排将来。”那妇人满心欢喜,即叫:“看好茶来,厨下快整治东西。”遂下楼去,忙叫:“宰鸡宰鹅,煮腌下饭。”又叫:“杀猪杀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饭,白面捍饼。” 三藏在楼上听见道:“孙二官,怎好?他去宰鸡鹅,杀猪羊,倘送将来,我们都是长斋,那个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张。”去那楼门边跌跌脚道:“赵妈妈,你上来。”那妈妈上来道:“二官人有甚吩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杀生,我们今日斋戒。”寡妇惊讶道:“官人们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俱不是,我们唤做庚申斋。今朝乃是庚申日当斋,只过三更后,就是辛酉,便开斋了,你明日杀生罢。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来,定照上样价钱奉上。”那妇人越发欢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闽笋、豆腐、面筋,园里拔些青菜,做粉汤,发面蒸饣卷子,再煮白米饭,烧香茶。”咦!那些当厨的庖丁,都是每日家做惯的手段,霎时间就安排停当,摆在楼上。又有现成的狮仙糖果,四众任情受用。又问:“可吃素酒?”行者道:“止唐大官不用,我们也吃几杯。”寡妇又取了一壶暖酒,他三个方才斟上,忽听得乒乓板响,行者道:“妈妈,底下倒了什么家火了?”寡妇道:“不是,是我小庄上几个客子送租米来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没人使用,教他们抬轿子去院中请小娘儿陪你们,想是轿杠撞得楼板响。”行者道:“早是说哩,快不要去请。一则斋戒日期,二则兄弟们未到。索性明日进来,一家请个表子,在府上耍耍时,待卖了马起身。”寡妇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气,又养了精神。”教:“抬进轿子来,不要请去。”四众吃了酒饭,收了家火,都散讫。 三藏在行者耳根边悄悄的道:“那里睡?”行者道:“就在楼上睡。”三藏道:“不稳便。我们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这家子一时再有人来收拾,见我们或滚了帽子,露出光头,认得是和尚,嚷将起来,却怎么好?”行者道:“是啊!”又去楼前跌跌脚。寡妇又上来道:“孙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们在那里睡?”妇人道:“楼上好睡,又没蚊子,又是南风,大开着窗子,忒好睡觉。”行者道:“睡不得,我这朱三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唐大哥只要在黑处睡,我也有些儿羞明。此间不是睡处。”那妈妈走下去,倚着柜栏叹气。他有个女儿,抱着个孩子近前道:“母亲,常言道,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如今炎天,虽没甚买卖,到交秋时,还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叹怎么?”妇人道:“儿啊,不是愁没买卖。今日晚间,已是将收铺子,入更时分,有这四个马贩子来赁店房,他要上样管待。实指望赚他几钱银子,他却吃斋,又赚不得他钱,故此嗟叹。”那女儿道:“他既吃了饭,不好往别人家去。明日还好安排荤酒,如何赚不得他钱?”妇人又道:“他都有病,怕风羞亮,都要在黑处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单浪瓦儿的房子,那里去寻黑暗处?不若舍一顿饭与他吃了,教他往别家去罢。”女儿道:“母亲,我家有个黑处,又无风色,甚好,甚好。”妇人道:“是那里?”女儿道:“父亲在日曾做了一张大柜。那柜有四尺宽,七尺长,三尺高下,里面可睡六七个人。教他们往柜里睡去罢。”妇人道:“不知可好,等我问他一声。孙官人,舍下蜗居,更无黑处,止有一张大柜,不透风,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行者道:“好,好,好!”即着几个客子把柜抬出,打开盖儿,请他们下楼。行者引着师父,沙僧拿担,顺灯影后径到柜边。八戒不管好歹,就先瑀进柜去,沙僧把行李递入,搀着唐僧进去,沙僧也到里边。行者道:“我的马在那里?”旁有伏侍的道:“马在后屋拴着吃草料哩。”行者道:“牵来,把糟抬来,紧挨着柜儿拴住。”方才进去,叫:“赵妈妈,盖上盖儿,插上锁钉,锁上锁子,还替我们看看,那里透亮,使些纸儿糊糊,明日早些儿来开。”寡妇道:“忒小心了!”遂此各各关门去睡不题。 却说他四个到了柜里,可怜啊!一则乍戴个头巾,二来天气炎热,又闷住了气,略不透风,他都摘了头巾,脱了衣服,又没把扇子,只将僧帽扑扑扇扇。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直到有二更时分,却都睡着,惟行者有心闯祸,偏他睡不着,伸过手将八戒腿上一捻。那呆子缩了脚,口里哼哼的道:“睡了罢!辛辛苦苦的,有什么心肠还捻手捻脚的耍子?”行者捣鬼道:“我们原来的本身是五千两,前者马卖了三千两,如今两搭联里现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还卖他三千两,也有一本一利,彀了,彀了!”八戒要睡的人,那里答对。 岂知他这店里走堂的,挑水的,烧火的,素与强盗一伙,听见行者说有许多银子,他就着几个溜出去,伙了二十多个贼,明火执杖的来打劫马贩子。冲开门进来,唬得那赵寡妇娘女们战战兢兢的关了房门,尽他外边收拾。原来那贼不要店中家火,只寻客人。到楼上不见形迹,打着火把,四下照看,只见天井中一张大柜,柜脚上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锁,掀翻不动。众贼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看这柜势重,必是行囊财帛锁在里面。我们偷了马,抬柜出城,打开分用,却不是好?”那些贼果找起绳扛,把柜抬着就走,幌阿幌的。八戒醒了道:“哥哥,睡罢,摇什么?”行者道:“莫言语!没人摇。”三藏与沙僧忽地也醒了,道:“是甚人抬着我们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得走路。”那贼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抬向城东,杀了守门的军,打开城门出去。当时就惊动六街三市,各铺上火甲人夫,都报与巡城总兵、东城兵马司。那总兵、兵马,事当干己,即点人马弓兵,出城赶贼。那贼见官军势大,不敢抵敌,放下大柜,丢了白马,各自落草逃走。众官军不曾拿得半个强盗,只是夺下柜,捉住马,得胜而回。总兵在灯光下见那马,好马—— 鬃分银线,尾麃玉条。说什么八骏龙驹,赛过了骕骦款段。千金市骨,万里追风。登山每与青云合,啸月浑如白雪匀。真是蛟龙离海岛,人间喜有玉麒麟。 总兵官把自家马儿不骑,就骑上这个白马,帅军兵进城,把柜子抬在总府,同兵马写个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待天明启奏,请旨定夺。官军散讫不题。 却说唐长老在柜里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害杀我也!若在外边,被人拿住,送与灭法国王,还好折辨;如今锁在柜里,被贼劫去,又被官军夺来,明日见了国王,现现成成的开刀请杀,却不凑了他一万之数?”行者道:“外面有人!打开柜,拿出来不是捆着,便是吊着。且忍耐些儿,免了捆吊。明日见那昏君,老孙自有对答,管你一毫儿也不伤,且放心睡睡。” 挨到三更时分,行者弄个手段,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三尖头的钻儿,挨柜脚两三钻,钻了一个眼子。收了钻,摇身一变,变做个蝼蚁儿,瑀将出去,现原身,踏起云头,径入皇宫门外。那国王正在睡浓之际,他使个大分身普会神法,将左臂上毫毛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小行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瞌睡虫;念一声“络”字真言,教当坊土地,领众布散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大小官员宅内,但有品职者,都与他一个瞌睡虫,人人稳睡,不许翻身。又将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幌一幌,叫声:“宝贝,变!”即变做千百口剃头刀儿,他拿一把,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里剃头。咦!这才是—— 法王灭法法无穷,法贯乾坤大道通。万法原因归一体,三乘妙相本来同。 钻开玉柜明消息,布散金毫破蔽蒙。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灭去来空。 这半夜剃削成功,念动咒语,喝退土地神祗,将身一抖,两臂上毫毛归伏,将剃头刀总捻成真,依然认了本性,还是一条金箍棒收来些小之形,藏于耳内。复翻身还做蝼蚁,钻入柜内!现了本相,与唐僧守困不题。 却说那皇宫内院宫娥彩女,天不亮起来梳洗,一个个都没了头发。穿宫的大小太监,也都没了头发。一拥齐来,到于寝宫外,奏乐惊寝,个个噙泪,不敢传言。少时,那三宫皇后醒来,也没了头发,忙移灯到龙床下看处,锦被窝中,睡着一个和尚,皇后忍不住言语出来,惊醒国王。那国王急睁睛,见皇后的光头,他连忙爬起来道:“梓童,你如何这等?”皇后道:“主公亦如此也。”那皇帝摸摸头,唬得三尸呻咋,七魄飞空,道:“朕当怎的来耶!”正慌忙处,只见那六院嫔妃,宫娥彩女,大小太监,皆光着头跪下道:“主公,我们做了和尚耶!”国王见了,眼中流泪道:“想是寡人杀害和尚……”即传旨吩咐:“汝等不得说出落发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贬国家不正。且都上殿设朝。”却说那五府六部,合衙门大小官员,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阙。原来这半夜一个个也没了头发。各人都写表启奏此事。只听那:静鞭三响朝皇帝,表奏当今剃发因。毕竟不知那总兵官夺下柜里贼赃如何,与唐僧四众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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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九十二回 · 三僧大战青龙山 四星挟捉犀牛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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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孙大圣挟同二弟滚着风,驾着云,向东北艮地上,顷刻至青龙山玄英洞口,按落云头。八戒就欲筑门,行者道:“且消停,待我进去看看师父生死如何,再好与他争持。”沙僧道:“这门闭紧,如何得进?”行者道:“我自有法力。”好大圣,收了棒,捻着诀,念声咒语,叫:“变!”即变做个火焰虫儿。真个也疾伶!你看他—— 展翅星流光灿,古云腐草为萤。神通变化不非轻,自有徘徊之性。 飞近石门悬看,旁边瑕缝穿风。将身一纵到幽庭,打探妖魔动静。 他自飞入,只见几只牛横禜直倒,一个个呼吼如雷,尽皆睡熟。又至中厅里面,全无消息。四下门户通关,不知那三个妖精睡在何处。才转过厅房,向后又照,只闻得啼泣之声,乃是唐僧锁在后房檐柱上哭哩。行者暗暗听他哭甚,只见他哭道: 一别长安十数年,登山涉水苦熬煎。幸来西域逢佳节,喜到金平遇上元。 不识灯中假佛像,概因命里有灾愆。贤徒追袭施威武,但愿英雄展大权。 行者闻言,满心欢喜,展开翅,飞近师前。唐僧揩泪道:“呀!西方景象不同,此时正月,蛰虫始振,为何就有萤飞?”行者忍不住,叫声:“师父,我来了!”唐僧喜道:“悟空,我心说正月怎得萤火,原来是你。”行者即现了本相道:“师父啊,为你不识真假,误了多少路程,费了多少心力。我一行说不是好人,你就下拜,却被这怪侮暗灯光,盗取酥合香油,连你都摄将来了。我当吩咐八戒沙僧回寺看守,我即闻风追至此间,不识地名,幸遇四值功曹传报,说此山名青龙山玄英洞。我日间与此怪斗至天晚方回,与师弟辈细道此情,却就不曾睡,同他两个来此。我恐夜深不便交战,又不知师父下落,所以变化进来,打听师情。”唐僧喜道:“八戒沙僧如今在外边哩?”行者道:“在外边,才子老孙看时,妖精都睡着。我且解了锁,搠开门,带你出去罢。”唐僧点头称谢。 行者使个解锁法,用手一抹,那锁早自开了,领着师父往前正走,忽听得妖王在中厅内房里叫道:“小的们,紧闭门户,小心火烛。这会怎么不叫更巡逻,梆铃都不响了?”原来那伙小妖征战一日,俱辛辛苦苦睡着,听见叫唤,却才醒了。梆铃响处,有几个执器械的,敲着锣从后而走,可可的撞着他师徒两个。众小妖一齐喊道:“好和尚啊!扭开锁往那里去!”行者不容分说,掣出棒幌一幌,碗来粗细,就打。棒起处,打死两个,其余的丢了器械,近中厅打着门叫:“大王!不好了,不好了!毛脸和尚在家里打杀人了!”那三怪听见,一毂辘爬将起来,只教:“拿住,拿住!”唬得个唐僧手软脚软。行者也不顾师父,一路棒,滚向前来。众小妖遮架不住,被他放倒三两个,推倒两三个,打开几层门,径自出来,叫道:“兄弟们何在?”八戒沙僧正举着钯杖等待,道:“哥哥,如何了?”行者将变化入里解放师父正走,被妖惊觉,顾不得师父,打出来的事,讲说一遍不题。 那妖王把唐僧捉住,依然使铁索锁了,执着刀,轮着斧,灯火齐明,问道:“你这厮怎样开锁,那猴子如何得进,快早供来,饶你之命!不然,就一刀两段!”慌得那唐僧,战战兢兢的跪道:“大王爷爷!我徒弟孙悟空,他会七十二般变化。才变个火焰虫儿,飞进来救我。不期大王知觉,被小大王等撞见,是我徒弟不知好歹,打伤两个,众皆喊叫,举兵着火,他遂顾不得我,走出去了。”三个妖王,呵呵大笑道:“早是惊觉,未曾走了!”叫小的们把前后门紧紧关闭,亦不喧哗。 沙僧道:“闭门不喧哗,想是暗弄我师父,我们动手耶!”行者道:“说的是,快早打门。”那呆子卖弄神通,举钯尽力筑去,把那石门筑得粉碎,却又厉声喊骂道:“偷油的贼怪!快送吾师出来也!”唬得那门内小妖滚将进去报道:“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前门被和尚打破了!”三个妖王十分烦恼道:“这厮着实无礼!”即命取披挂结束了,各持兵器,帅小妖出门迎敌。此时约有三更时候,半天中月明如昼。走出来,更不打话,便就轮兵。这里行者抵住钺斧,八戒敌住大刀,沙僧迎住大棍。这场好杀—— 僧三众,棍杖钯,三个妖魔胆气加。钺斧钢刀藤纥纟答,只闻风响并尘沙。初交几合喷愁雾,次后飞腾散彩霞,钉钯解数随身滚,铁棒英豪更可夸。降妖宝杖人间少,妖怪顽心不让他。钺斧口明尖钅尊利,藤条节蒙一身花。大刀幌亮如门扇,和尚神通偏赛他。这壁厢因师性命发狠打,那壁厢不放唐僧劈脸挝。斧剁棒迎争胜负,钯轮刀砍两交搽。扢挞藤条降怪杖,翻翻复复逞豪华。 三僧三怪,赌斗多时,不见输赢。那辟寒大王喊一声,叫:“小的们上来!”众精各执兵刃齐来,早把个八戒绊倒在地,被几个水牛精,揪揪扯扯,拖入洞里捆了。沙僧见没了八戒,只见那群牛发喊庞声。即掣宝杖,望辟尘大王虚丢了架子要走,又被群精一拥而来,拉了个禋踵,急挣不起,也被捉去捆了。行者觉道难为,纵筋斗云,脱身而去。当时把八戒沙僧拖至唐僧前。唐僧见了,满眼垂泪道:“可怜你二人也遭了毒手!悟空何在?”沙僧道:“师兄见捉住我们,他就走了。”唐僧道:“他既走了,必然那里去求救。但我等不知何日方得脱网。”师徒们凄凄惨惨不题。 却说行者驾筋斗云复至慈云寺,寺僧接着,来问:“唐老爷救得否?”行者道:“难救,难救!那妖精神通广大,我弟兄三个,与他三个斗了多时,被他呼小妖先捉了八戒,后捉了沙僧,老孙幸走脱了。”众僧害怕道:“爷爷这般会腾云驾雾,还捉获不得,想老师父被倾害也。”行者道:“不妨,不妨!我师父自有伽蓝、揭谛、丁甲等神暗中护佑,却也曾吃过草还丹,料不伤命,只是那妖精有本事。汝等可好看马匹行李,等老孙上天去求救兵来。”众僧胆怯道:“爷爷又能上天?”行者笑道:“天宫原是我的旧家。当年我做齐天大圣,因为乱了蟠桃会,被我佛收降,如今没奈何,保唐僧取经,将功折罪。一路上辅正除邪,我师父该有此难,汝等却不知也。”众僧听此言,又磕头礼拜。行者出得门,打个唿哨,即时不见。 好大圣,早至西天门外,忽见太白金星与增长天王,殷、朱、陶、许四大灵官讲话。他见行者来,都慌忙施礼道:“大圣那里去?”行者道:“因保唐僧行至天竺国东界金平府旻天县,我师被本县慈云寺僧留赏元宵。比至金灯桥,有金灯三盏,点灯用酥合香油,价贵白金五万余两,年年有诸佛降祥受用。正看时,果有三尊佛像降临,我师不识好歹,上桥就拜。我说不是好人,早被他侮暗灯光,连油并我师一风摄去。我随风追袭,至天晓到一山,幸四功曹报道,那山名青龙山,山有玄英洞,洞有三怪,名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王。老孙急上门寻讨,与他赌斗一阵,未胜。是我变化入里,见师父锁住未伤,随解了欲出,又被他知觉,我遂走了。后又同八戒沙僧苦战,复被他将二人也捉去捆了。老孙因此特启玉帝,查他来历,请命将降之。”金星呵呵冷笑道:“大圣既与妖怪相持,岂看不出他的出处?”行者道:“认便认得,是一伙牛精。只是他大有神通,急不能降也。”金星道:“那是三个犀牛之精。他因有天文之象,累年修悟成真,亦能飞云步雾。其怪极爱干净,常嫌自己影身,每欲下水洗浴。他的名色也多:有兕犀,有雄犀,有牯犀,有斑犀,又有胡冒犀、堕罗犀、通天花文犀,都是一孔三毛二角,行于江海之中,能开水道。似那辟寒、辟暑、辟尘都是角有贵气,故以此为名而称大王也。若要拿他,只是四木禽星见面就伏。”行者连忙唱喏问道:“是那四木禽星?烦长庚老一一明示明示。”金星笑道:“此星在斗牛宫外,罗布乾坤。你去奏闻玉帝,便见分晓。”行者拱拱手称谢,径入天门里去。 不一时,到于通明殿下,先见葛邱张许四大天师。天师问道:“何往?”行者道:“近行至金平府地方,因我师宽放禅性,元夜观灯,遇妖魔摄去。老孙不能收降,特来奏闻玉帝求救。”四天师即领行者至灵霄宝殿启奏。各各礼毕,备言其事,玉帝传旨:“教点那路天兵相助?”行者奏道:“老孙才到西天门,遇长庚星说,那怪是犀牛成精,惟四木禽星可以降伏。”玉帝即差许天师同行者去斗牛宫点四木禽星下界收降。及至宫外,早有二十八宿星辰来接,天师道:“吾奉圣旨,教点四木禽星与孙大圣下界降妖。”旁即闪过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井木犴应声呼道:“孙大圣,点我等何处降妖?”行者笑道:“原来是你。这长庚老儿却隐匿,我不解其意,早说是二十八宿中的四木,老孙径来相请,又何必劳烦旨意?”四木道:“大圣说那里话!我等不奉旨意,谁敢擅离?端的是那方?快早去来。”行者道:“在金平府东北艮地青龙山玄英洞,犀牛成精。”斗木獬、奎木狼、角木蛟道:“若果是犀牛成精,不须我们,只消井宿去罢。他能上山吃虎,下海擒犀。”行者道:“那犀不比望月之犀,乃是修行得道,都有千年之寿者。须得四位同去才好,切勿推调,倘一时一位拿他不住,却不又费事了?”天师道:“你们说得是甚话!旨意着你四人,岂可不去?趁早飞行,我回旨去也。”那天师遂别行者而去。 四木道:“大圣不必迟疑,你先去索战,引他出来,我们随后动手。”行者即近前骂道:“偷油的贼怪!还我师来!”原来那门被八戒筑破,几个小妖弄了几块板儿搪住,在里边听得骂詈,急跑进报道:“大王,孙和尚在外面骂哩!”辟尘儿道:“他败阵去了,这一日怎么又来?想是那里求些救兵来了。”辟寒、辟暑道:“怕他什么救兵!快取披挂来!小的们,都要用心围绕,休放他走了。”那伙精不知死活,一个个各执枪刀,摇旗擂鼓,走出洞来,对行者喝道:“你个不怕打的猢狲儿,你又来了!”行者最恼得是这猢狲二字,咬牙发狠举铁棒就打。三个妖王,调小妖,跑个圈子阵,把行者圈在垓心。那壁厢四木禽星一个个各轮兵刃道:“孽畜!休动手!”那三个妖王看他四星,自然害怕,俱道:“不好了,不好了!他寻将降手儿来了!小的们,各顾性命走耶!”只听得呼呼吼吼,喘喘呵呵,众小妖都现了本身:原来是那山牛精、水牛精、黄牛精,满山乱跑。那三个妖王,也现了本相,放下手来,还是四只蹄子,就如铁炮一般,径往东北上跑。这大圣帅井木犴、角木蛟紧追急赶,略不放松。惟有斗木獬、奎木狼在东山凹里、山头上、山涧中、山谷内,把些牛精打死的、活捉的,尽皆收净。却向玄英洞里解了唐僧、八戒、沙僧。沙僧认得是二星,随同拜谢,因问:“二位如何到此相救?”二星道:“吾等是孙大圣奏玉帝请旨调来收怪救你也。”唐僧又滴泪道:“我悟空徒弟怎么不见进来?”二星道:“那三个老怪是三只犀牛,他见吾等,各各顾命,向东北艮方逃遁。孙大圣帅井木犴、角木蛟追赶去了。我二星扫荡群牛到此,特来解放圣僧。”唐僧复又顿首拜谢,朝天又拜。八戒搀起道:“师父,礼多必诈,不须只管拜了。四星官一则是玉帝圣旨,二则是师兄人情。今既扫荡群妖,还不知老妖如何降伏,我们且收拾些细软东西出来,掀翻此洞,以绝其根,回寺等候师兄罢。”奎木狼道:“天蓬元帅说得有理。你与卷帘大将保护你师回寺安歇,待吾等还去艮方迎敌。”八戒道:“正是,正是,你二位还协同一捉,必须剿尽,方好回旨。”二星官即时追袭。八戒与沙僧将他洞内细软宝贝,有许多珊瑚、玛瑙、珍珠、琥珀、居、宝贝、美玉、良金,搜出一石,搬在外面,请师父到山崖上坐了,他又进去放起火来,把一座洞烧成灰烬,却才领唐僧找路回金平慈云寺去。正是—— 经云泰极还生否,好处逢凶实有之。爱赏花灯禅性乱,喜游美景道心漓。 大丹自古宜长守,一失原来到底亏。紧闭牢拴休旷荡,须臾懈怠见参差。 且不言他三众得命回寺,却表斗木獬、奎木狼二星官驾云直向东北艮方赶妖怪来。二人在那半空中,寻看不见,直到西洋大海,远望见孙大圣在海上吆喝。他两个按落云头道:“大圣,妖怪那里去了?”行者恨道:“你两个怎么不来追降?这会子却冒冒失失的问甚?”斗木獬道:“我见大圣与井、角二星战败妖魔追赶,料必擒拿。我二人却就扫荡群精,入玄英洞救出你师父、师弟。搜了山,烧了洞,把你师父付托与你二弟领回府城慈云寺。多时不见车驾回转,故又追寻到此也。”行者闻言,方才喜谢道:“如此,却是有功,多累,多累!但那三个妖魔,被我赶到此间,他就钻下海去。当有井、角二星,紧紧追拿,教老孙在岸边抵挡。你两个既来,且在岸边把截,等老孙也再去来。”好大圣,轮着棒,捻着诀,辟开水径,直入波涛深处,只见那三个妖魔在水底下与井木犴、角木蛟舍死忘生苦斗哩。他跳近前喊道:“老孙来也!”那妖精抵住二星官,措手不及,正在危难之处,忽听得行者叫喊,顾残生,拨转头往海心里飞跑。原来这怪头上角,极能分水,只闻得花花花,冲开明路。这后边二星官并孙大圣并力追之。 却说西海中有个探海的夜叉,巡海的介士,远见犀牛分开水势,又认得孙大圣与二天星,即赴水晶宫对龙王慌慌张张报道:“大王!有三只犀牛,被齐天大圣和二位天星赶来也!”老龙王敖顺听言,即唤太子摩昂:“快点水兵,想是犀牛精辟寒、辟暑、辟尘儿三个惹了孙行者。今既至海,快快拔刀相助。”敖摩昂得令,即忙点兵。顷刻间,龟鳖鼋鼍,鯾鲌鳜鲤,与虾兵蟹卒等,各执枪刀,一齐呐喊,腾出水晶宫外,挡住犀牛精。犀牛精不能前进,急退后,又有井、角二星并大圣拦阻,慌得他失了群,各各逃生,四散奔走,早把个辟尘儿被老龙王领兵围住。孙大圣见了心欢,叫道:“消停消停!捉活的,不要死的。”摩昂听令,一拥上前,将辟尘儿扳翻在地,用铁钩子穿了鼻,攒蹄捆倒。老龙王又传号令,教分兵赶那两个,协助二星官擒拿。即时小龙王帅众前来,只见井木犴现原身,按住辟寒儿,大口小口的啃着吃哩。摩昂高叫道:“井宿,井宿!莫咬死他,孙大圣要活的,不要死的哩。”连喊数喊,已是被他把颈项咬断了。摩昂吩咐虾兵蟹卒,将个死犀牛抬转水晶宫,却又与井木犴向前追赶。只见角木蛟把那辟暑儿倒赶回来,只撞着井宿。摩昂帅龟鳖鼋鼍,撒开簸箕阵围住,那怪只教:“饶命,饶命!”井木犴走近前,一把揪住耳朵,夺了他的刀,叫道:“不杀你,不杀你!拿与孙大圣发落去来。”当即倒干戈,复至水晶宫外报道:“都捉来也。”行者见一个断了头,血淋津的倒在地下,一个被井木犴拖着耳朵,推跪在地,近前仔细看了道:“这头不是兵刀伤的啊。”摩昂笑道:“不是我喊得紧,连身子都着井星官吃了。”行者道:“既是如此,也罢,取锯子来,锯下他的这两只角,剥了皮带去。犀牛肉还留与龙王贤父子享之。”又把辟尘儿穿了鼻,教角木蛟牵着;辟暑儿也穿了鼻,教井木犴牵着:“带他上金平府见那刺史官,明究其由,问他个积年假佛害民,然后的决。” 众等遵言,辞龙王父子,都出西海,牵着犀牛,会着奎、斗二星,驾云雾,径转金平府。行者足踏祥光,半空中叫道:“金平府刺史、各佐贰郎官并府城内外军民人等听着:吾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圣僧。你这府县每年家供献金灯,假充诸佛降祥者,即此犀牛之怪。我等过此,因元夜观灯,见这怪将灯油并我师父摄去,是我请天神收伏。今已扫清山洞,剿尽妖魔,不得为害,以后你府县再不可供献金灯,劳民伤财也。”那慈云寺里,八戒、沙僧方保唐僧进得山门,只听见行者在半空言语,即便撇了师父,丢下担子,纵风云起到空中,问行者降妖之事。行者道:“那一只被井星咬死,已锯角剥皮带来,两只活拿在此。”八戒道:“这两个索性推下此城,与官员人等看看,也认得我们是圣是神,左右累四位星官收云下地,同到府堂,将这怪的决。已此情真罪当,再有甚讲!”四星道:“天蓬帅近来知理明律,却好呀!”八戒道:“因做了这几年和尚,也略学得些儿。” 众神果推落犀牛,一簇彩云,降至府堂之上。唬得这府县官员,城里城外人等,都家家设香案,户户拜天神。少时间,慈云寺僧把长老用轿抬进府门,会着行者,口中不离“谢”字道:“有劳上宿星官救出我等,因不见贤徒,悬悬在念,今幸得胜而回!然此怪不知赶向何方才捕获也!”行者道:“自前日别了尊师,老孙上天查访,蒙太白金星识得妖魔是犀牛,指示请四木禽星。当时奏闻玉帝,蒙旨差委,直至洞口交战。妖王走了,又蒙斗、奎二宿救出尊师。老孙与井、角二宿并力追妖,直赶到西洋大海,又亏龙王遣子帅兵相助,所以捕获到此审究也。”长老赞扬称谢不已。又见那府县正官并佐贰首领,都在那里高烧宝烛,满斗焚香,朝上礼拜。少顷间,八戒发起性来,掣出戒刀,将辟尘儿头一刀砍下,又一刀把辟暑儿头也砍下,随即取锯子锯下四只角来。孙大圣更有主张,就教:“四位星官,将此四只犀角拿上界去,进贡玉帝,回缴圣旨。”把自己带来的二只:“留一只在府堂镇库,以作向后免征灯油之证;我们带一只去,献灵山佛祖。”四星心中大喜,即时拜别大圣,忽驾彩云回奏而去。 府县官留住他师徒四众,大排素宴,遍请乡官陪奉。一壁厢出给告示,晓谕军民人等,下年不许点设金灯,永蠲买油大户之役;一壁厢叫屠子宰剥犀牛之皮,硝熟熏干,制造铠甲,把肉普给官员人等;又一壁厢动支枉罚无碍钱粮,买民间空地,起建四星降妖之庙;又为唐僧四众建立生祠,各各树碑刻文,用传千古,以为报谢。师徒们索性宽怀领受,又被那二百四十家灯油大户,这家酬,那家请,略无虚刻。八戒遂心满意受用,把洞里搜来的宝物,每样各笼些须在袖,以为各家斋筵之赏。住经个月,犹不得起身,长老吩咐:“悟空,将余剩的宝物,尽送慈云寺僧,以为酬礼。瞒着那些大户人家,天不明走罢。恐只管贪乐,误了取经,惹佛祖见罪,又生灾厄,深为不便。”行者随将前件一一处分。 次日五更早起,唤八戒备马。那呆子吃了自在酒饭,睡得梦梦乍道:“这早备马怎的?”行者喝道:“师父教走路哩!”呆子抹抹脸道:“又是这长老没正经!二百四十家大户都请,才吃了有三十几顿饱斋,怎么又弄老猪忍饿!”长老听言骂道:“馕糟的夯货,莫胡说,快早起来!再若强嘴,教悟空拿金箍棒打牙!”那呆子听见说打,慌了手脚道:“师父今番变了,常时疼我爱我,念我蠢夯护我。哥要打时,他又劝解。今日怎么发狠转教打么?”行者道:“师父怪你为嘴误了路程,快早收拾行李备马,免打!”那呆子真个怕打,跳起来穿了衣服,吆喝沙僧:“快起来,打将来了!”沙僧也随跳起,各各收拾皆完。长老摇手道:“寂寂悄悄的,不要惊动寺僧。”连忙上马,开了山门,找路而去。这一去,正所谓:暗放玉笼飞彩凤,私开金锁走蛟龙。毕竟不知天明时,酬谢之家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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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八十一回 · 镇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众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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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表三藏师徒到镇海禅林寺,众僧相见,安排斋供。四众食毕,那女子也得些食力。渐渐天昏,方丈里点起灯来。众僧一则是问唐僧取经来历,二则是贪看那女子,都攒攒簇簇,排列灯下。三藏对那初见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离了宝山,西去的路途如何?”那僧双膝跪下,慌得长老一把扯住道:“院主请起。我问你个路程,你为何行礼?”那僧道:“老师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须费心。只是眼下有件事儿不尴尬,一进门就要说,恐怕冒犯洪威,却才斋罢,方敢大胆奉告:老师东来,路遥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只是这位女菩萨,不方便,不知请他那里睡好。”三藏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说我师徒们有甚邪意。早间打黑松林过,撞见这个女子绑在树上。小徒孙悟空不肯救他,是我发菩提心,将他救了,到此随院主送他那里睡去。”那僧谢道:“既老师宽厚,请他到天王殿里,就在天王爷爷身后,安排个草铺,教他睡罢。”三藏道:“甚好,甚好。”遂此时,众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后睡去。长老就在方丈中,请众院主自在,遂各散去。三藏吩咐悟空:“辛苦了,早睡早起。”遂一处都睡着了,不敢离侧,护着师父。渐入夜深,正是那—— 玉兔高升万籁宁,天街寂静断人行。银河耿耿星光灿,鼓发谯楼趱换更。 一宵晚话不题。及天明了,行者起来,教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马匹,却请师父走路。此时长老还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声“师父”。那师父把头抬了一抬,又不曾答应得出。行者问:“师父怎么说?”长老呻吟道:“我怎么这般头悬眼胀,浑身皮骨皆疼?”八戒听说,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发热。呆子笑道:“我晓得了。这是昨晚见没钱的饭,多吃了几碗,倒沁着头睡,伤食了。”行者喝道:“胡说!等我问师父,端的何如。”三藏道:“我半夜之间,起来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想是风吹了。”行者道:“这还说得是。如今可走得路么?”三藏道:“我如今起坐不得,怎么上马?但只误了路啊!”行者道:“师父说那里话!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等与你做徒弟,就是儿子一般。又说道:养儿不用阿金溺银,只是见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说什么误了行程,便宁耐几日,何妨!”兄弟们都伏侍着师父,不觉的早尽午来昏又至,良宵才过又侵晨。 光阴迅速,早过了三日。那一日,师父欠身起来叫道:“悟空,这两日病体沉疴,不曾问得你,那个脱命的女菩萨,可曾有人送些饭与他吃?”行者笑道:“你管他怎的,且顾了自家的病着。”三藏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来,取出我的纸笔墨,寺里借个砚台来使使。”行者道:“要怎的?”长老道:“我要修一封书,并关文封在一处,你替我送上长安驾下,见太宗皇帝一面。”行者道:“这个容易,我老孙别事无能,若说送书,人间第一。你把书收拾停当取与我,我一筋斗送到长安,递与唐王,再一筋斗转将回来,你的笔砚还不干哩。但只是你寄书怎的?且把书意念念我听。念了再写不迟。”长老滴泪道:“我写着—— 臣僧稽首三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文武两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闻: 当年奉旨离东土,指望灵山见世尊。不料途中曹厄难,何期半路有灾哈。 僧病沉疴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有经无命空劳碌,启奏当今别遣人。” 行者听得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师父,你忒不济,略有些些病儿,就起这个意念。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只消问我。我老孙自有个本事。问道:‘那个阎王敢起心?那个判官敢出票?那个鬼使来勾取?’若恼了我,我拿出那大闹天宫之性子,又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阎王,一个个抽了他的筋,还不饶他哩!”三藏道:“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说这大话。”八戒上前道:“师兄,师父说不好,你只管说好!十分不尴尬。我们趁早商量,先卖了马,典了行囊,买棺木送终散火。”行者道:“呆子又胡说了!你不知道。师父是我佛如来第二个徒弟,原叫做金蝉长老,只因他轻慢佛法,该有这场大难。”八戒道:“哥啊,师父既是轻慢佛法,贬回东土,在是非海内,口舌场中,托化做人身,发愿往西天拜佛求经,遇妖精就捆,逢魔头就吊。受诸苦恼,也彀了,怎么又叫他害病?”行者道:“你那里晓得,老师父不曾听佛讲法,打了一个盹,往下一失,左脚下翙了一粒米,下界来,该有这三日病。”八戒惊道:“象老猪吃东西泼泼撒撒的,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行者道:“兄弟,佛不与你众生为念。你又不知。人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师父只今日一日,明日就好了。”三藏道:“我今日与昨日不同:咽喉里十分作渴。你去那里,有凉水寻些来我吃。”行者道:“好了!师父要水吃,便是好了。等我取水去。” 即时取了钵盂,往寺后面香积厨取水。忽见那和尚一个个眼儿通红,悲啼哽咽,只是不敢放声大哭。行者道:“你们这些和尚,忒小家子样!我们住几日,临行谢你,柴火钱照日算还,怎么这等脓包!”众僧慌跪下道:“不敢,不敢!”行者道:“怎么不敢?想是我那长嘴和尚,食肠大,吃伤了你的本儿也?”众僧道:“老爷,我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众和尚,每一人养老爷一日,也养得起百十日。怎么敢欺心,计较什么食用!”行者道:“既不计较,你却为什么啼哭?”众僧道;“老爷,不知是那山里来的妖邪在这寺里。我们晚夜间着两个小和尚去撞钟打鼓,只听得钟鼓响罢,再不见人回。至次日找寻,只见僧帽、僧鞋,丢在后边园里,骸骨尚存,将人吃了。你们住了三日,我寺里不见了六个和尚。故此,我兄弟们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伤。因见你老师父贵恙,不敢传说,忍不住泪珠偷垂也。”行者闻言,又惊又喜道:“不消说了,必定是妖魔在此伤人也。等我与你剿除他。”众僧道;“老爷,妖精不精者不灵。一定会腾云驾雾,一定会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须妨仁不仁。老爷,你莫怪我们说:你若拿得他住哩,便与我荒山除这条祸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还拿他不住啊,却有好些儿不便处。”行者道:“怎叫做好些不便处?”那众僧道:“直不相瞒老爷说,我这荒山,虽有百十众和尚,却都只是自小儿出家的—— 发长寻刀削,衣单破衲缝。早晨起来洗着脸,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来收拾烧着香,虔心叩齿,念的弥陀。举头看见佛,莲九品,秇三乘,慈航共法云,愿见祗园释世尊;低头看见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万法中,愿悟顽空与色空。诸檀越来啊,老的、小的、长的、矮的、胖的、瘦的,一个个敲木鱼,击金磬,挨挨拶拶,两卷《法华经》,一策《梁王忏》;诸檀越不来啊,新的、旧的、生的、熟的、村的、俏的,一个个合着掌,瞑着目,悄悄冥冥,人定蒲团上,牢关月下门。一任他茑啼鸟语闲争斗,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因此上,也不会伏虎,也不会降龙;也不识的怪,也不识的精。你老爷若还惹起那妖魔啊,我百十个和尚只彀他斋一饱。一则堕落我众生轮回,二则灭抹了这禅林古迹,三则如来会上,全没半点儿光辉。这却是好些儿不便处。” 行者闻得众和尚说出这端的话语,他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叫一声:“你这众和尚好呆哩!只晓得那妖精,就不晓得我老孙的行止么?”众僧轻轻的答道:“实不晓得。”行者道:“我今日略节说说,你们听着——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龙,我也曾上天堂大闹天宫,饥时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两三颗;渴时把玉帝的酒,轻轻鲛了六七钟。睁着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惨淡,月朦胧;拿着一条不短不长的金箍棒,来无影,去无踪。说什么大精小怪,那怕他惫懒<月罢>脓!一赶赶上去,跑的跑,颤的颤,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将来,锉的锉,烧的烧,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过海,独自显神通!众和尚,我拿这妖精与你看看,你才认得我老孙!” 众僧听着,暗点头道:“这贼秃开大口,说大话,想是有些来历。”都一个个诺诺连声。只有那喇嘛僧道:“且住!你老师父贵恙,你拿这妖精不至紧。俗语道,公了登筵,不醉便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你两下里角斗之时,倘贻累你师父,不当稳便。”行者道:“有理,有理!我且送凉水与师父吃了再来。掇起钵盏,着上凉水,转出香积厨,就到方丈,叫声:“师父,吃凉水哩。”三藏正当烦渴之时,便抬起头来,捧着水,只是一吸。真个“渴时一滴如甘露,药到真方病即除”。行者见长老精神渐爽,眉目舒开,就问道:“师父,可吃些汤饭么?”三藏道:“这凉水就是灵丹一般,这病儿减了一半,有汤饭也吃得些。”行者连声高高叫道:“我师父好了,要汤饭吃哩。”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淘米,煮饭,捍面,烙饼,蒸馍馍,做粉汤,抬了四五桌。唐僧只吃得半碗儿米汤。行者、沙僧止用了一席,其余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家火收去,点起灯来,众僧各散。 三藏道:“我们今住几日了?”行者道:“三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个日头。”三藏道;“三日误了许多路程。”行者道:“师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去罢。”三藏道:“正是。就带几分病儿,也没奈何。”行者道:“既是明日要去,且让我今晚捉了妖精者。”三藏惊道:“又捉什么妖精?”行者道:“有个妖精在这寺里,等老孙替他捉捉。”唐僧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你怎么又兴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啊,却又不是害我?”行者道:“你好灭人威风!老孙到处降妖,你见我弱与谁的?只是不动手,动手就要赢。”三藏扯住道:“徒弟,常言说得好,遇方便时行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操心怎似存心好,争气何如忍气高!”孙大圣见师父苦苦劝他,不许降妖,他说出老实话来道:“师父,实不瞒你说。那妖在此吃了人了。”唐僧大惊道:“吃了什么人?”行者道:“我们住了三日,已是吃了这寺里六个小和尚了。”长老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既吃了寺内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只但用心仔细些。”行者道:“不消说。老孙的手到就消除了。” 你看他灯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师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径来佛殿看时,天上有星,月还未上,那殿里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点起琉璃,东边打鼓,西边撞钟。响罢,摇身一变,变做个小和尚儿,年纪只有十二三岁,披着黄绢褊衫,白布直裰,手敲着木鱼,口里念经。等到一更时分,不见动静。二更时分,残月才升,只听见呼呼的一陈风响。好风—— 黑雾遮天暗,愁云照地昏。四方如泼墨,一派靛妆浑。先刮时扬尘播土,次后来倒树摧林。扬尘播土星光现,倒树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紧抱梭罗树,玉兔团团找药盆。九曜星官皆闭户,四海龙王尽掩门。庙里城隍觅小鬼,空中仙子怎腾云?地府阎罗寻马面,判官乱跑赶头巾。刮动昆仑顶上石,卷得江湖波浪混。 那风才然过处,猛闻得兰射香熏,环佩声响,即欠身抬头观看,呀!却是一个美貌佳人,径上佛殿。行者口里呜哩呜喇,只情念经。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搂住道:“小长老,念的什么经?”行者道:“许下的。”女子道“别人都自在睡觉,你还念经怎么?”行者道:“许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搂住,与他亲个嘴道:“我与你到后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过头去道:“你有些不晓事!”女子道:“你会相面?”行者道:“也晓得些儿。”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样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儿偷生扌瓦熟,被公婆赶出来的。”女子道:“相不着,相不着!我不是公婆赶逐,不因扌瓦熟偷生。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轻。不会洞房花烛,避夫逃走之情。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你到后园中交欢配鸾俦去也。”行者闻言,暗点头道:“那几个遇僧,都被色欲引诱,所以伤了性命。他如今也来哄我。”就随口答应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纪尚幼,却不知什么交欢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摆布。”他两个搂着肩,携着手,出了佛殿,径至后边园里。那怪把行者使个绊子腿,跌倒在地,口里“心肝哥哥”的乱叫,将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道:“我的儿,真个要吃老孙哩!”却被行者接住他手,使个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辘轳掀翻在地上。那怪口里还叫道:“心肝哥哥,你倒会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时下手他,还到几时!正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来,现出原身法象,抡起金箍铁棒,劈头就打。那怪倒也吃了一惊。他心想道:“这个小和尚,这等利害!”打开眼一看,原来是那唐长老的徒弟姓孙的。他也不惧他。你说这精怪是什么精怪—— 金作鼻,雪铺毛。地道为门屋,安身处处牢。养成三百年前气,曾向灵山走几遭。一饱香花和蜡烛,如来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爱女,哪吒太子认同胞。也不是个填海鸟,也不是个戴山鳌。也不怕的雷焕剑,也不怕吕虔刀。往往来来,一任他水流江汉阔;上上下下,那论他山耸泰恒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娇滴滴,谁识得是个鼠老成精逞黠豪! 他自恃的神通广大,便随手架起双股剑,玎玎皪皪的响,左遮右格,随东倒西。行者虽强些,却也捞他不倒。阴风四起,残月无光。你看他两人,后园中一场好杀—— 阴风从地起,残月荡微光。阒静梵王宇,阑珊小鬼廊。后园里一片战争场:孙大士,天上圣;毛宅女,女中王;赌赛神通未肯降。一个儿扭转芳心嗔黑秃,一个儿圆睁慧眼恨新妆。两手剑飞,那认得女菩萨;一根棍打,狠似个活金刚。响处金箍如电掣,霎时铁白耀星芒。玉楼抓翡翠,金殿碎鸳鸯。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长。十八尊罗汉,暗暗喝采;三十二诸天,个个慌张。 那孙大圣精神抖擞,棍儿没半点差池。妖精自料敌他不住,猛可的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泼货!那走!快快来降!”那妖精只是不理,直往后退。等行者赶到紧急之时,即将左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一声:“变!”就变做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真身一幌,化阵清风而去。这却不是三藏的灾星?他便径撞到方丈里,把唐三藏摄将去云头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进了无底洞,叫小的们安排素筵席成亲不题。 却说行者斗得心焦性燥,闪一个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来,乃是一只花鞋。行者晓得中了他计,连忙转身来看师父。那有个师父?只见那呆子和沙僧口里呜哩呜哪说什么。行者怒气填胸,也不管好歹,捞起棍来一片打,连声叫道:“打死你们,打死你们!”那呆子慌得走也没路,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见得事多,就软款温柔,近前跪下道:“兄长,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杀我两个,也不去救师父,径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杀你两个,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长说那里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啊,这行囊马匹,谁与看顾?宁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望兄长且饶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寻师去也。”行者虽是神通广大,却也明理识时,见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起来。明日找寻师父,却要用力。”那呆子听见饶了,恨不得天也许下半边,道:“哥啊,这个都在老猪身上。”兄弟们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满天星。 三众只坐到天晓,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拦门来问:“老爷那里去?”行者笑道:“不好说,昨日对众夸口,说与他们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个师父不见了。我们寻师父去哩。”众僧害怕道:“老爷,小可的事,倒带累老师,却往那里去寻?”行者道:“有处寻他。”众僧又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斋。”连忙的端了两三盆汤饭。八戒尽力吃个干净,道:“好和尚!我们寻着师父,再到你这里来耍子。”行者道:“还到这里吃他饭哩!你去天王殿里看看那女子在否。”众僧道:“老爷,不在了,不在了。自是当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见了。” 行者喜喜欢欢的辞了众僧,着八戒、沙僧牵马挑担,径回东走。八戒道:“哥哥差了,怎么又往东行?”行者道:“你岂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绑的那个女子,老孙火眼金睛,把他认透了,你们都认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摄师父的也是他!你们救得好女菩萨!今既摄了师父,还从旧路上找寻去也。”二人叹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细!去来,去来!”三人急急到于林内,只见那—— 云蔼蔼,雾漫漫;石层层,路盘盘。狐踪兔迹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复钻。林内更无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 行者心焦,掣出棒来。摇身一变,变作大闹天宫的本相,三头六臂,六只手,理着三根棒,在林里辟哩拨喇的乱打。八戒见了道:“沙僧,师兄着了恼,寻不着师父,弄做个气心风了。”原来行者打了一路,打出两个老头儿来,一个是山神,一个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圣,山神土地来见。”八戒道:“好灵根啊!打了一路,打出两个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连太岁都打出来也。”行者问道:“山神土地,汝等这般无礼!在此处专一结伙强盗,强盗得了手,买些猪羊祭赛你,又与妖精结掳,打伙儿把我师父摄来!如今藏在何处?快快的从实供来,免打!”二神慌了道:“大圣错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辖,但只夜间风响处,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说来!”土地道:“那妖精摄你师父去,在那正南下,离此有千里之遥。那厢有座山,唤做陷空山,山中有个洞,叫做无底洞。是那山里妖精,到此变化摄去也。”行者听言,暗自惊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现出本相,与八戒沙僧道:“师父去得远了。”八戒道:“远便腾云赶去!” 好呆子,一纵狂风先起,随后是沙僧驾云,那白马原是龙子出身,驮了行李,也踏了风雾。大圣即起筋斗,一直南来。不多时,早见一座大山,阻住云脚。三人采住马,都按定云头,见那山—— 顶摩碧汉,峰接青霄。周围杂树万万千,来往飞禽喳喳噪。虎豹成阵走,獐鹿打丛行。向阳处,琪花瑶草馨香;背阴方,腊雪顽冰不化。崎岖峻岭,削壁悬崖。直立高峰,湾环深涧。松郁郁,石磷磷,行人见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无影,采药仙童不见踪。眼前虎豹能兴雾,遍地狐狸乱弄风。 八戒道:“哥啊,这山如此险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说了,山高原有怪,岭峻岂无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着八戒先下山凹里打听打听,看那条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里开门,俱细细打探,我们好一齐去寻师父救他。”八戒道:“老猪晦气!先拿我顶缸!”行者道:“你夜来说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呆子放下钯,抖抖衣裳,空着手,跳下高山,找寻路径。这一去,毕竟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复制 吴承恩 《西游记 · 第八十一回 · 镇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众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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