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 · 九歌 · 其五 · 大司命

屈原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斋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柰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译文及注释

译文

大大地打开天宫的大门,我乘驾起一团团连接的黑云。 命令旋风在前面开路,指使暴雨洗净空中的飞尘。 大司命你在空中盘旋降临,我越过空桑山将你紧跟。 密麻麻九州的黎民子姓,谁长寿谁夭亡全由我定。 我安闲地高高飞翔,乘着清明之气驾御阴阳。 我与你恭谨地在前趋走,引天帝直到达九冈山上。 云彩的衣裳长长地飘动,腰间的玉佩叮叮当当。 凭借着万物阴阳生成之理,谁也不知道我的作为职掌。 折下茎断丝连的疏麻白花,将它赠给离居者聊表思念。 老暮之年已渐渐地来到,不能再亲近反而更加疏远。 驾起龙来云车隆隆,高高地奔驰冲向天空。 我编结着桂树枝条远望,为什么越思念越忧心忡忡。 令人忧愁的思绪摆脱不清,但愿像今天这样不失礼敬。 人的寿命本来就各有短长,谁又能消除悲欢离合之恨?

注释

广开:大开。 天门:上帝所居紫微宫门。按,以下四节为扮大司命的神尸所唱。 纷:多。 吾:大司命自谓。 玄云:黑云。乘玄云即以玄云为车,犹云乘云车。《郊祀歌》:“灵之车,结玄云。” 飘风:大旋风。 涷(dòng)雨:暴雨。 君:指少司命。祭祀女巫以少司命的口吻迎神、娱神。 以(yǐ):同“以”。 空桑:山名。据《吕氏春秋》所载,有侁氏女得婴儿于空桑,即后来之伊尹。其地在赵代间。空桑同主管婴儿之少司命有关,故大司命这样说。 女(rǔ):汝。 纷总总:众多的样子,指九州之人。 寿:长寿。 夭:早亡。 予:我。 清气:天空中的元气,也称作“精气”。 阴阳:阴阳二气,此处兼及阴阳变化而言。 吾:大司命自谓。 君:指少司命。 齐:原作“斋”,朱熹《楚辞集注》作“齐”,今据改。齐速,严肃地快步走,也叫“趋”,为恭谨之貌。 导:引导。 之:到。 帝:天帝。 九坑(gāng):当即《左传·昭公十一年》说的冈山,楚人曾祭天于冈山。“坑”同“阬”,一本作“阮”,即古“冈”字。 灵:《北堂书钞》等所引作“云”,二字繁体同为雨字头,相近致误。云衣,以云霞为衣。 被被:衣长的样子。 陆离:长的样子。 壹阴兮壹阳:指万物生成之理。《周易·系辞上》:“阴阳不测之谓神。”正义:“天下万物,皆由阴阳。或生或成,本其所由之理,不可测量之谓神也。” 疏麻:升麻(王逸称为“神麻”,神、升声近)。麻的秆茎折而皮连,有藕断丝连之意。按,此下三节为女巫以少司命口吻娱神所唱。 遗(wèi):赠。 离居:本来亲近而现在分离的人。 冉冉:渐渐地。 极:至。 寖(jìn):同“浸”,渐。 辚辚:车声。 驼(chí):同“驰”。 延伫:“伫”借为“眝”。延眝,远望。 羌:何为。 若今:像今天一样。 亏:亏损。 固:本来。 当:当然,本来的样子。 孰:谁。 为:作为,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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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析

《九歌·大司命》是屈原的所做的祭大司命之神的歌舞辞,是组曲《九歌》中的一篇,是《九歌·少司命》的姊妹篇。大司命是先秦时代汉族传说中的神,是掌管人的寿夭之神。其中大司命的主巫的唱辞,既有他的自述,也有他对少司命的唱辞。通过这些唱辞,描绘出了大司命威严、神秘、忠于职守、督察人的善恶、握有生杀大权的形象。形神毕肖,准确的写出了大司命的特点。同时也反映了当时人们或作者屈原对生与死、个人的生死命运与其善恶修为关系的认识及对大司命神的敬畏之情。折疏麻兮瑶华之后则是少司命的唱词,大司命与少司命的形象在篇中形成了富有意味的对照。主死的大司命威严、神秘、令人敬畏;主生的少司命亲切、爱人、令人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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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评

《史记·天官书》:“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宫:一曰上将,二曰次将,三曰贵相,四曰司命。”楚地风俗好祀鬼神,楚人以为人之寿夭必有神灵主宰,因而奉祀大司命。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神以巡览而至,知其不可久留,故自言折其麻华,将以备别后之遗。以其年已老,不及时与神相近,恐死期将及,而益以琉阔也。盖诉而寓祈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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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介绍和屈原诗词大全

诗人:屈原

屈平,字原,通常称为屈原,又自云名正则,号灵均,汉族,战国末期楚国丹阳(今湖北秭归)人,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的后代。屈原虽忠事楚怀王,却屡遭排挤,怀王死后又因顷襄王听信谗言而被流放,最终投汨罗江而死。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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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九十八回 · 猿熟马驯方脱壳 功成行满见真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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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表寇员外既得回生,复整理了幢缭鼓乐,僧道亲友,依旧送行不题。却说唐僧四众,上了大路,果然西方佛地,与他处不同。见了些琪花、瑶草、古柏、苍松,所过地方,家家向善,户户斋僧,每逢山下人修行,又见林间客诵经。师徒们夜宿晓行,又经有六七日,忽见一带高楼,几层杰阁。真个是—— 冲天百尺,耸汉凌空。低头观落日,引手摘飞星。豁达窗轩吞宇宙,嵯峨栋宇接云屏。黄鹤信来秋树老,彩鸾书到晚风清。此乃是灵宫宝阙,琳馆珠庭。真堂谈道,宇宙传经。花向春来美,松临雨过青。紫芝仙果年年秀,丹凤仪翔万感灵。 三藏举鞭遥指道:“悟空,好去处耶!”行者道:“师父,你在那假境界、假佛象处,倒强要下拜;今日到了这真境界、真佛象处,倒还不下马,是怎的说?”三藏闻言,慌得翻身跳下来,已到了那楼阁门首。只见一个道童,斜立山门之前叫道:“那来的莫非东土取经人么?”长老急整衣,抬头观看。见他—— 身披锦衣,手摇玉麈。身披锦衣,宝阁瑶池常赴宴;手摇玉麈,丹台紫府每挥尘。肘悬仙箓,足踏履鞋。飘然真羽士,秀丽实奇哉。炼就长生居胜境,修成永寿脱尘埃。圣僧不识灵山客,当年金顶大仙来。 孙大圣认得他,即叫:“师父,此乃是灵山脚下玉真观金顶大仙,他来接我们哩。”三藏方才醒悟,进前施礼。大仙笑道:“圣僧今年才到,我被观音菩萨哄了。他十年前领佛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人,原说二三年就到我处。我年年等候,渺无消息,不意今年才相逢也。”三藏合掌道:“有劳大仙盛意,感激,感激!”遂此四众牵马挑担,同入观里,却又与大仙一一相见。即命看茶摆斋,又叫小童儿烧香汤与圣僧沐浴了,好登佛地。正是那—— 功满行完宜沐浴,炼驯本性合天真。千辛万苦今方息,九戒三皈始自新。 魔尽果然登佛地,灾消故得见沙门。洗尘涤垢全无染,反本还原不坏身。 师徒们沐浴了,不觉天色将晚,就于玉真观安歇。 次早,唐僧换了衣服,披上锦襕袈裟,戴了毗卢帽,手持锡杖,登堂拜辞大仙。大仙笑道:“昨日蓝缕,今日鲜明,观此相真佛子也。”三藏拜别就行,大仙道:“且住,等我送你。”行者道:“不必你送,老孙认得路。”大仙道:“你认得的是云路。圣僧还未登云路,当从本路而行。”行者道:“这个讲得是,老孙虽走了几遭,只是云来云去,实不曾踏着此地。既有本路,还烦你送送,我师父拜佛心重,幸勿迟疑。那大仙笑吟吟,携着唐僧手,接引旃坛上法门。原来这条路不出山门,就自观宇中堂穿出后门便是。大仙指着灵山道:“圣僧,你看那半天中有祥光五色,瑞蔼千重的,就是灵鹫高峰,佛祖之圣境也。”唐僧见了就拜。行者笑道:“师父,还不到拜处哩。常言道望山走倒马,离此镇还有许远,如何就拜!若拜到顶上,得多少头磕是?”大仙道:“圣僧,你与大圣、天蓬、卷帘四位,已此到于福地,望见灵山,我回去也。”三藏遂拜辞而去。 大圣引着唐僧等,徐徐缓步,登了灵山,不上五六里,见了一道活水,滚浪飞流,约有八九里宽阔,四无人迹。三藏心惊道:“悟空,这路来得差了,敢莫大仙错指了?此水这般宽阔,这般汹涌,又不见舟楫,如何可渡?”行者笑道:“不差!你看那壁厢不是一座大桥?要从那桥上行过去,方成正果哩。”长老等又近前看时,桥边有一扁,扁上有“凌云渡”三字,原来是一根独木桥。正是—— 远看横空如玉栋,近观断水一枯槎。维河架海还容易,独木单梁人怎猃! 万丈虹霓平卧影,千寻白练接天涯。十分细滑浑难渡,除是神仙步彩霞。 三藏心惊胆战道:“悟空,这桥不是人走的,我们别寻路径去来。”行者笑道:“正是路,正是路!”八戒慌了道:“这是路,那个敢走?水面又宽,波浪又涌,独独一根木头,又细又滑,怎生动脚?”行者道:“你都站下,等老孙走个儿你看。”好大圣,拽开步跳上独木桥,摇摇摆摆,须臾跑将过去,在那边招呼道:“过来,过来!”唐僧摇手,八戒、沙僧咬指道:“难,难,难!”行者又从那边跑过来,拉着八戒道:“呆子,跟我走,跟我走!”那八戒卧倒在地道:“滑,滑,滑!走不得!你饶我罢!让我驾风雾过去!”行者按住道:“这是什么去处,许你驾风雾?必须从此桥上走过,方可成佛。”八戒道:“哥啊,佛做不成也罢,实是走不得!” 他两个在那桥边,滚滚爬爬,扯扯拉拉的耍斗。沙僧走去劝解,才撒脱了手。三藏回头,忽见那下溜中有一人撑一只船来,叫道:“上渡,上渡!”长老大喜道:“徒弟,休得乱顽。那里有只渡船儿来了。”他三个跳起来站定,同眼观看,那船儿来得至近,原来是一只无底的船儿。行者火眼金睛,早已认得是接引佛祖,又称为南无宝幢光王佛。行者却不题破,只管叫:“这里来!撑拢来!”霎时撑近岸边,又叫:“上渡,上渡!”三藏见了,又心惊道:“你这无底的破船儿,如何渡人?”佛祖道:“我这船—— 鸿蒙初判有声名,幸我撑来不变更。有浪有风还自稳,无终无始乐升平。 六尘不染能归一,万劫安然自在行。无底船儿难过海,今来古往渡群生。” 孙大圣合掌称谢道:“承盛意接引吾师。师父,上船去,他这船儿虽是无底,却稳;纵有风浪,也不得翻。”长老还自惊疑,行者叉着膊子,往上一推。那师父踏不住脚,毂辘的跌在水里,早被撑船人一把扯起,站在船上。师父还抖衣服,垛鞋脚,抱怨行者。行者却引沙僧八戒,牵马挑担,也上了船,都立在舟旱舟唐之上。那佛祖轻轻用力撑开,只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长老见了大惊,行者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那是你!可贺可贺!” 他们三人,也一齐声相和。撑着船,不一时稳稳当当的过了凌云仙渡。三藏才转身,轻轻的跳上彼岸。有诗为证,诗曰: 脱却胎胞骨肉身,相亲相爱是元神。今朝行满方成佛,洗净当年六六尘。 此诚所谓广大智慧,登彼岸无极之法。四众上岸回头,连无底船儿却不知去向,行者方说是接引佛祖。三藏方才省悟,急转身,反谢了三个徒弟。行者道:“两不相谢,彼此皆扶持也。我等亏师父解脱,借门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师父也赖我等保护,秉教伽持,喜脱了凡胎。师父,你看这面前花草松篁,鸾凤鹤鹿之胜境,比那妖邪显化之处,孰美孰恶?何善何凶?”三藏称谢不已。一个个身轻体快,步上灵山,早见那雷音古刹—— 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却似火烧金;白鹤栖松立枝头,浑如烟捧玉。彩凤双双,青鸾对对。彩凤双双,向日一鸣天下瑞;青鸾对对,迎风耀舞世间稀。又见那黄森森金瓦迭鸳鸯,明幌幌花砖铺玛瑙。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了宝阁珍楼。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焰。浮屠塔显,优钵花香、正是地胜疑天别,云闲觉昼长。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 师徒们逍逍遥遥,走上灵山之巅,又见青松林下列优婆,翠柏丛中排善士。长老就便施礼,慌得那优婆塞、优婆夷、比丘僧、比丘尼合掌道:“圣僧且休行礼,待见了牟尼,却来相叙。行者笑道:“早哩,早哩!且去拜上位者。” 那长老手舞足蹈,随着行者,直至雷音寺山门之外。那厢有四大金刚迎住道:“圣僧来耶?”三藏躬身道:“是弟子玄奘到了。”答毕就欲进门,金刚道:“圣僧少待,容禀过再进。”那金刚着一个转山门报与二门上四大金刚,说唐僧到了;二门上又传入三门上,说唐僧到了;三山门内原是打供的神僧,闻得唐僧到时,急至大雄殿下,报与如来至尊释迦牟尼文佛说:“唐朝圣僧到于宝山取经来了。”佛爷爷大喜,即召聚八菩萨、四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十一大曜、十八伽蓝,两行排列,却传金旨,召唐僧进。那里边,一层一节,钦依佛旨,叫:“圣僧进来!。”这唐僧循规蹈矩,同悟空、悟能、悟净,牵马挑担,径入山门。正是—— 当年奋志奉钦差,领牒辞王出玉阶。清晓登山迎雾露,黄昏枕石卧云霾。 挑禅远步三千水,飞锡长行万里崖。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见如来。 四众到大雄宝殿殿前,对如来倒身下拜。拜罢,又向左右再拜。各各三匝已遍,复向佛祖长跪,将通关文牒奉上,如来一一看了,还递与三藏。三藏牴晙作礼,启上道:“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众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赐回国。” 如来方开怜悯之口,大发慈悲之心,对三藏言曰:“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舂之苦,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债,将肉饲人。其永堕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汝等远来,待要全付与汝取去,但那方之人,愚蠢村强,毁谤真言,不识我沙门之奥旨。”叫:“阿傩、伽叶,你两个引他四众,到珍楼之下,先将斋食待他。斋罢,开了宝阁,将我那三藏经中三十五部之内,各检几卷与他,教他传流东土,永注洪恩。” 二尊者即奉佛旨,将他四众领至楼下,看不尽那奇珍异宝,摆列无穷。只见那设供的诸神,铺排斋宴,并皆是仙品、仙肴、仙茶、仙果,珍馐百味,与凡世不同。师徒们顶礼了佛恩,随心享用,其实是—— 宝焰金光映目明,异香奇品更微精。千层金阁无穷丽,一派仙音入耳清。 素味仙花人罕见,香茶异食得长生。向来受尽千般苦,今日荣华喜道成。 这番造化了八戒,便宜了沙僧,佛祖处正寿长生,脱胎换骨之馔,尽着他受用。二尊者陪奉四众餐毕,却入宝阁,开门登看。那厢有霞光瑞气,笼罩千重;彩雾祥云,遮漫万道。经柜上,宝箧外,都贴了红签,楷书着经卷名目。乃是:《涅槃经》一部七百四十八卷,《菩萨经》一部一千二十一卷,《虚空藏经》一部四百卷,《首楞严经》一部一百一十卷,《恩意经大集》一部五十卷,《决定经》一部一百四十卷,《宝藏经》一部四十五卷,《华严经》一部五百卷,《礼真如经》一部九十卷,《大般若经》一部九百一十六卷,《大光明经》一部三百卷,《未曾有经》一部一千一百一十卷,《维摩经》一部一百七十卷,《三论别经》一部二百七十卷,《金刚经》一部一百卷,《正法论经》一部一百二十卷,《佛本行经》一部八百卷,《五龙经》一部三十二卷,《菩萨戒经》一部一百一十六卷,《大集经》一部一百三十卷,《摩竭经》一部三百五十卷,《法华经》一部一百卷,《瑜伽经》一部一百卷,《宝常经》一部二百二十卷,《西天论经》一部一百三十卷,《僧祗经》一部一百五十七卷,《佛国杂经》一部一千九百五十卷,《起信论经》一部一千卷,《大智度经》一部一千八十卷,《宝威经》一部一干二百八十卷,《本阁经》一部八百五十卷,《正律文经》一部二百卷,《大孔雀经》一部二百二十卷,《维识论经》一部一百卷,《具舍论经》一部二百卷。 阿傩、伽叶引唐僧看遍经名,对唐僧道:“圣僧东土到此,有些什么人事送我们?快拿出来,好传经与你去。”三藏闻言道:“弟子玄奘,来路迢遥,不曾备得。”二尊者笑道:“好,好,好!白手传经继世,后人当饿死矣!”行者见他讲口扭捏,不肯传经,他忍不住叫噪道:“师父,我们去告如来,教他自家来把经与老孙也。”阿傩道:“莫嚷!此是什么去处,你还撒野放刁!到这边来接着经。”八戒沙僧耐住了性子,劝住了行者,转身来接。一卷卷收在包里,驮在马上,又捆了两担,八戒与沙僧挑着,却来宝座前叩头,谢了如来,一直出门。逢一位佛祖,拜两拜;见一尊菩萨,拜两拜。又到大门,拜了比丘僧、尼,优婆夷、塞,一一相辞,下山奔路不题。 却说那宝阁上有一尊燃灯古佛,他在阁上,暗暗的听着那传经之事,心中甚明,原是阿傩、伽叶将无字之经传去,却自笑云:“东土众僧愚迷,不识无字之经,却不枉费了圣僧这场跋涉?”问:“座边有谁在此?”只见白雄尊者闪出。古佛吩咐道:“你可作起神威,飞星赶上唐僧,把那无字之经夺了,教他再来求取有字真经。”白雄尊者,即驾狂风,滚离了雷音寺山门之外,大作神威。那阵好风,真个是—— 佛前勇士,不比巽二风神。仙窍怒号,远赛吹嘘少女。这一阵,鱼龙皆失穴,江海逆波涛。玄猿捧果难来献,黄鹤回云找旧巢。丹凤清音鸣不美,锦鸡喔运叫声嘈。青松枝折,优钵花飘。翠竹竿竿倒,金莲朵朵摇。钟声远送三千里,经韵轻飞万壑高。崖下奇花残美色,路旁瑶草偃鲜苗。彩鸾难舞翅,白鹿躲山崖。荡荡异香漫宇宙,清清风气彻云霄。 那唐长老正行间,忽闻香风滚滚,只道是佛祖之祯祥,未曾堤防。又闻得响一声,半空中伸下一只手来,将马驮的经,轻轻抢去,唬得个三藏捶胸叫唤,八戒滚地来追,沙和尚护守着经担,孙行者急赶去如飞。那白雄尊者,见行者赶得将近,恐他棍头上没眼,一时间不分好歹,打伤身体,即将经包捽碎,抛落尘埃。行者见经包破落,又被香风吹得飘零,却就按下云头顾经,不去追赶。那白雄尊者收风敛雾,回报古佛不题。 八戒去追赶,见经本落下,遂与行者收拾背着,来见唐僧。唐僧满眼垂泪道:“徒弟呀!这个极乐世界,也还有凶魔欺害哩!”沙僧接了抱着的散经,打开看时,原来雪白,并无半点字迹,慌忙递与三藏道:“师父,这一卷没字。”行者又打开一卷看时,也无字。八戒打开一卷,也无字。三藏叫:“通打开来看看。”卷卷俱是白纸。长老短叹长吁的道:“我东土人果是没福!似这般无字的空本,取去何用?怎么敢见唐王!诳君之罪,诚不容诛也!”行者早已知之,对唐僧道:“师父,不消说了,这就是阿傩、伽叶那厮,问我要人事没有,故将此白纸本子与我们来了。快回去告在如来之前,问他扌肯财作弊之罪。”八戒嚷道:“正是,正是!告他去来!”四众急急回山,无好步,忙忙又转上雷音。不多时,到于山门之外,众皆拱手相迎,笑道:“圣僧是换经来的?”三藏点头称谢。众金刚也不阻挡,让他进去,直至大雄殿前。行者嚷道:“如来!我师徒们受了万蜇千魔,千辛万苦,自东土拜到此处,蒙如来吩咐传经,被阿傩、伽叶扌肯财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我们拿他去何用!望如来敕治!”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因你那东土众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传之耳。”即叫:“阿傩、伽叶,快将有字的真经,每部中各检几卷与他,来此报数。” 二尊者复领四众,到珍楼宝阁之下,仍问唐僧要些人事。三藏无物奉承,即命沙僧取出紫金钵盂,双手奉上道:“弟子委是穷寒路遥,不曾备得人事。这钵盂乃唐王亲手所赐,教弟子持此,沿路化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万望尊者不鄙轻亵,将此收下,待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谢。只是以有字真经赐下,庶不孤钦差之意,远涉之劳也。”那阿傩接了,但微微而笑。被那些管珍楼的力士,管香积的庖丁,看阁的尊者,你抹他脸,我扑他背,弹指的,扭唇的,一个个笑道:“不羞,不羞!需索取经的人事!”须臾把脸皮都羞皱了,只是拿着钵盂不放。伽叶却才进阁检经,一一查与三藏,三藏却叫:“徒弟们,你们都好生看看,莫似前番。”他三人接一卷,看一卷,却都是有字的。传了五千零四十八卷,乃一藏之数,收拾齐整驮在马上,剩下的还装了一担,八戒挑着。自己行囊,沙僧挑着。行者牵了马,唐僧拿了锡杖,按一按毗卢帽,抖一抖锦袈裟,才喜喜欢欢,到我佛如来之前。正是那—— 大藏真经滋味甜,如来造就甚精严。须知玄奘登山苦,可笑阿傩却爱钱。 先次未详亏古佛,后来真实始安然。至今得意传东土,大众均将雨露沾。 阿傩、伽叶引唐僧来见如来,如来高升莲座,指令降龙、伏虎二大罗汉敲响云磬,遍请三千诸佛、三千揭谛、八金刚、四菩萨、五百尊罗汉、八百比丘僧、大众优婆塞、比丘尼、优婆夷,各天各洞,福地灵山,大小尊者圣僧,该坐的请登宝座,该立的侍立两旁。一时间,天乐遥闻,仙音嘹亮,满空中祥光迭迭,瑞气重重,诸佛毕集,参见了如来。如来问:“阿傩、伽叶,传了多少经卷与他?可一一报数。”二尊者即开报:“现付去唐朝《涅般经》四百卷,《菩萨经》三百六十卷,《虚空藏经》二十卷,《首楞严经》三十卷,《恩意经大集》四十卷,《决定经》四十卷,《宝藏经》二十卷,《华严经》八十一卷,《礼真如经》三十卷,《大般若经》六百卷,《金光明品经》五十卷,《未曾有经》五百五十卷,《维摩经》三十卷,《三论别经》四十二卷,《金刚经》一卷,《正法论经》二十卷,《佛本行经》一百一十六卷,《五龙经》二十卷,《菩萨戒经》六十卷,《大集经》三十卷,《摩竭经》一百四十卷,《法华经》十卷,《瑜伽经》三十卷,《宝常经》一百七十卷,《西天论经》三十卷,《僧祗经》一百一十卷,《佛国杂经》一千六百三十八卷,《起信论经》五十卷,《大智度经》九十卷,《宝威经》一百四十卷,《本阁经》五十六卷,《正律文经》十卷,《大孔雀经》十四卷,《维识论经》十卷,《具舍论经》十卷。在藏总经,共三十五部,各部中检出五千零四十八卷,与东土圣僧传留在唐。现俱收拾整顿于人马驮担之上,专等谢恩。” 三藏四众拴了马,歇了担,一个个合掌躬身,朝上礼拜。如来对唐僧言曰:“此经功德,不可称量,虽为我门之龟鉴,实乃三教之源流。若到你那南赡部洲,示与一切众生,不可轻慢,非沐浴斋戒,不可开卷,宝之重之!盖此内有成仙了道之奥妙,有发明万化之奇方也。”三藏叩头谢恩,信受奉行,依然对佛祖遍礼三匝,承谨归诚,领经而去。去到三山门,一一又谢了众圣不题。 如来因打发唐僧去后,才散了传经之会。旁又闪上观世音菩萨合掌启佛祖道:“弟子当年领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之人,今已成功,共计得一十四年,乃五千零四十日,还少八日,不合藏数。望我世尊,早赐圣僧回东转西,须在八日之内,庶完藏数,准弟子缴还金旨。”如来大喜道:“所言甚当,准缴金旨。”即叫八大金刚吩咐道:“汝等快使神威,驾送圣僧回东,把真经传留,即引圣僧西回,须在八日之内,以完一藏之数,勿得迟违。”金刚随即赶上唐僧,叫道:“取经的,跟我来!”唐僧等俱身轻体健,荡荡飘飘,随着金刚,驾云而起。这才是:见性明心参佛祖,功完行满即飞升。毕竟不知回东土怎生传授,且听下回分解。

复制 吴承恩 《西游记 · 第九十八回 · 猿熟马驯方脱壳 功成行满见真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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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九十五回 · 假合真形擒玉兔 真阴归正会灵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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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唐僧忧忧愁愁,随着国王至后宫,只听得鼓乐喧天,随闻得异香扑鼻,低着头,不敢仰视。行者暗里欣然,丁在那毗卢帽顶上,运神光,睁火眼金睛观看,又只见那两班彩女,摆列的似蕊宫仙府,胜强似锦帐春风。真个是—— 娉婷袅娜,玉质冰肌。一双双娇欺楚女,一对对美赛西施。云髻高盘飞彩凤,娥眉微显远山低。笙簧杂奏,箫鼓频吹。宫商角徵羽,抑扬高下齐。清歌妙舞常堪爱,锦砌花团色色怡。 行者见师父全不动念,暗自里咂嘴夸称道:“好和尚,好和尚!身居锦绣心无爱,足步琼瑶意不迷。”少时,皇后嫔妃簇拥着公主出支鹊宫,一齐迎接,都道声:“我王万岁,万万岁!”慌的个长老战战兢兢,莫知所措。行者早已知识,见那公主头顶上微露出一点妖氛,却也不十分凶恶,即忙爬近耳朵叫道:“师父,公主是个假的。”长老道:“是假的,却如何教他现相。”行者道:“使出法身,就此拿他也。”长老道:“不可,不可!恐惊了主驾,且待君后退散,再使法力。” 那行者一生性急,那里容得,大咤一声,现了本相,赶上前揪住公主骂道:“好孽畜!你在这里弄假成真,只在此这等受用也尽彀了,心尚不足,还要骗我师父,破他的真阳,遂你的淫性哩!”唬得那国王呆呆挣挣,后妃跌跌爬爬,宫娥彩女,无一个不东躲西藏,各顾性命。好便似—— 春风荡荡,秋气潇潇。春风荡荡过园林,千花摆动;秋气潇潇来径苑,万叶飘摇。刮折牡丹禜槛下,吹歪芍药卧栏边。沼岸芙蓉乱撼,台基菊蕊铺堆。海棠无力倒尘埃,玫瑰有香眠野径。春风吹折芰荷楟,冬雪压歪梅嫩蕊。石榴花瓣,乱落在内院东西;岸柳枝条,斜垂在皇宫南北。好花风雨一宵狂,无数残红铺地锦。 三藏一发慌了手脚,战兢兢抱住国王,只叫:“陛下,莫怕,莫怕!此是我顽徒使法力,辨真假也。” 却说那妖精见事不谐,挣脱了手,解剥了衣裳,捽捽头摇落了钗环首饰,即跑到御花园土地庙里,取出一条碓嘴样的短棍,急转身来乱打行者。行者随即跟来,使铁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吆吆喝喝,就在花园斗起,后却大显神通,各驾云雾,杀在空中。这一场—— 金箍铁棒有名声,碓嘴短棍无人识。一个因取真经到此方,一个为爱奇花来住迹。那怪久知唐圣僧,要求配合元精液。旧年摄去真公主,变作人身钦爱惜。今逢大圣认妖氛,救援活命分虚实。短棍行凶着顶丢,铁棒施威迎面击。喧喧嚷嚷两相持,云雾满天遮白日。 他两个杀在半空赌斗,吓得那满城中百姓心慌,尽朝里多官胆怕。长老扶着国王,只叫:“休惊!请劝娘娘与众等莫怕。你公主是个假作真形的,等我徒弟拿住他,方知好歹也。”那些妃子有胆大的,把那衣服钗环拿与皇后看了,道:“这是公主穿的,戴的,今都丢下,精着身子,与那和尚在天上争打,必定是个妖邪。”此时国王后妃人等才正了性,望空仰视不题。 却说那妖精与大圣斗经半日,不分胜败。行者把棒丢起,叫一声:“变!”就以一变十,以十变百,以百变千,半天里,好似蛇游蟒搅,乱打妖邪。妖邪慌了手脚,将身一闪,化道清风,即奔碧空之上逃走。行者念声咒语,将铁棒收做一根,纵祥光一直赶来。将近西天门,望见那旌旗闪灼,行者厉声高叫道:“把天门的,挡住妖精,不要放他走了!”真个那天门上有护国天王帅领着庞刘苟毕四大元帅,各展兵器拦阻。妖邪不能前进,急回头,舍死忘生,使短棍又与行者相持。这大圣用心力轮铁棒,仔细迎着看时,见那短棍儿一头壮,一头细,却似舂碓臼的杵头模样,叱咤一声喝道:“孽畜!你拿的是什么器械,敢与老孙抵敌!快早降伏,免得这一棒打碎你的天灵!”那妖邪咬着牙道:“你也不知我这兵器!听我道: 仙根是段羊脂玉,磨琢成形不计年。混沌开时吾已得,洪蒙判处我当先。 源流非比凡间物,本性生来在上天。一体金光和四相,五行瑞气合三元。 随吾久住蟾宫内,伴我常居桂殿边。因为爱花垂世境,故来天竺假婵娟。 与君共乐无他意,欲配唐僧了宿缘。你怎欺心破佳偶,死寻赶战逞凶顽! 这般器械名头大,在你金箍棒子前。广寒宫里捣药杵,打人一下命归泉! 行者闻说,呵呵冷笑道:“好孽畜啊!你既住在蟾宫之内,就不知老孙的手段?你还敢在此支吾?快早现相降伏,饶你性命!”那怪道:“我认得你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弼马温,理当让你。但只是破人亲事,如杀父母之仇,故此情理不甘,要打你欺天罔上的弼马温!”那大圣恼得是弼马温三字,他听得此言,心中大怒,举铁棒劈面就打。那妖邪轮杵来迎,就于西天门前,发狠相持。这一场—— 金箍棒,捣药杵,两般仙器真堪比。那个为结婚姻降世间,这个因保唐僧到这里。原来是国王没正经,爱花引得妖邪喜。致使如今恨苦争,两家都把顽心起。一冲一撞赌输赢,暧语暧言齐斗嘴。药杵英雄世罕稀,铁棒神威还更美。金光湛湛幌天门,彩雾辉辉连地里。来往战经十数回,妖邪力弱难搪抵。 那妖精与行者又斗了十数回,见行者的棒势紧密,料难取胜,虚丢一杵,将身幌一幌,金光万道,径奔正南上败走,大圣随后追袭,忽至一座大山,妖精按金光,钻入山洞,寂然不见。又恐他遁身回国,暗害唐僧,他认了这山的规模,返云头径转国内。 此时有申时矣。那国王正扯着三藏,战战兢兢只叫:“圣僧救我!”那些嫔妃皇后也正怆惶,只见大圣自云端里落将下来,叫道:“师父,我来也!”三藏道:“悟空立住,不可惊了圣躬。我问你,假公主之事,端的如何?”行者立于支鹊宫外,叉手当胸道:“假公主是个妖邪。初时与他打了半日,他战不过我,化道清风,径往天门上跑,是我吆喝天神挡住。他现了相,又与我斗到十数合,又将身化作金光,败回正南上一座山上。我急追至山,无处寻觅,恐怕他来此害你,特地回顾也。”国王听说,扯着唐僧问道:“既然假公主是个妖邪,我真公主在于何处?”行者应声道:“待我拿住假公主,你那真公主自然来也。”那后妃等闻得此言,都解了恐惧,一个个上前拜告道:“望圣僧救得我真公主来,分了明暗,必当重谢,”行者道:“此间不是我们说话处,请陛下与我师出宫上殿,娘娘等各转各宫,召我师弟八戒沙僧来保护师父,我却好去降妖。一则分了内外,二则免我悬心,谨当辨明,以表我一场心力。”国王依言,感谢不已,遂与唐僧携手出宫,径至殿上,众后妃各各回宫。一壁厢教备素膳,一壁厢请八戒沙僧。须臾间,二人早至。行者备言前事,教他两个用心护持。这大圣纵筋斗云,飞空而去,那殿前多官,一个个望空礼拜不题。 孙大圣径至正南方那座山上寻找。原来那妖邪败了阵,到此山,钻入窝中,将门儿使石块挡塞,虚怯怯藏隐不出。行者寻一会不见动静,心甚焦恼,捻着诀,念动真言,唤出那山中土地山神审问。少时,二神至了,叫头道:“不知不知,知当远接。万望恕罪!”行者道:“我且不打你,我问你:这山叫做什么名字?此处有多少妖精?从实说来,饶你罪过。”二神告道:“大圣,此山唤做毛颖山,山中只有三处兔穴。亘古至今没甚妖精,乃五环之福地也。大圣要寻妖精,还是西天路上去有。”行者道:“老孙到了西天天竺国,那国王有个公主被个妖精摄去,抛在荒野,他就变做公主模样,戏哄国王,结彩楼,抛绣球,欲招驸马。我保唐僧至其楼下,被他有心打着唐僧,欲为配偶,诱取元阳。是我识破,就于宫中现身捉获。他就脱了人衣、首饰,使一条短棍,唤名捣药杵,与我斗了半日,他就化清风而去。被老孙赶至西天门,又斗有十数合,他料不能胜,复化金光,逃至此处,如何不见?” 二神听说,即引行者去那三窟中寻找,始于山脚下窟边看处,亦有几个草兔儿,也惊得走了。寻至绝顶上窟中看时,只见两块大石头,将窟门挡住。土地道:“此间必是妖邪赶急钻进去也。行者即使铁棒捎开石块,那妖邪果藏在里面,呼的一声,就跳将出来,举药杵来打。行者轮起铁棒架住,唬得那山神倒退,土地忙奔。那妖邪口里囔囔突突的,骂着山神土地道:“谁教你引着他往这里来找寻!”他支支撑撑的,抵着铁棒,且战且退,奔至空中。 正在危急之际,却又天色晚了。这行者愈发狠性,下毒手,恨不得一棒打杀。忽听得九霄碧汉之间,有人叫道:“大圣,莫动手,莫动手!棍下留情!”行者回头看时,原来是太阴星君,后带着姮娥仙子,降彩云到于当面。慌得行者收了铁棒,躬身施礼道:“老太阴,那里来的?老孙失回避了。”太阴道:“与你对敌的这个妖邪,是我广寒宫捣玄霜仙药之玉兔也。他私自偷开玉关金锁走出宫来,经今一载。我算他目下有伤命之灾,特来救他性命,望大圣看老身饶他罢。”行者喏喏连声,只道:“不敢,不敢!怪道他会使捣药杵!原来是个玉兔儿!老太阴不知,他摄藏了天竺国王之公主,却又假合真形,欲破我圣僧师父之元阳。其情其罪,其实何甘!怎么便可轻恕饶他?”太阴道:“你亦不知。那国王之公主,也不是凡人,原是蟾宫中之素娥。十八年前,他曾把玉兔儿打了一掌,却就思凡下界。一灵之光,遂投胎于国王正宫皇后之腹,当时得以降生。这玉兔儿怀那一掌之仇,故于旧年走出广寒,抛素娥于荒野。但只是不该欲配唐僧,此罪真不可逭。幸汝留心,识破真假,却也未曾伤损你师。万望看我面上,恕他之罪,我收他去也。”行者笑道:“既有这些因果,老孙也不敢抗违。但只是你收了玉兔儿,恐那国王不信,敢烦太阴君同众仙妹将玉兔儿拿到那厢,对国王明证明证。一则显老孙之手段,二来说那素娥下降之因由,然后着那国王取素娥公主之身,以见显报之意也。”太阴君信其言,用手指定妖邪,喝道:“那孽畜还不归正同来!”玉兔儿打个滚,现了原身。真个是—— 缺唇尖齿,长耳稀须。团身一块毛如玉,展足千山蹄若飞。直鼻垂酥,果赛霜华填粉腻;双睛红映,犹欺雪上点胭脂。伏在地,白穰穰一堆素练;伸开腰,白铎铎一架银丝。几番家吸残清露瑶天晓,捣药长生玉杵奇。 那大圣见了不胜欣喜,踏云光向前引导,那太阴君领着众姮娥仙子,带着玉兔儿,径转天竺国界。此时正黄昏,看看月上,到城边,闻得谯楼上擂鼓。那国王与唐僧尚在殿内,八戒沙僧与多官都在阶前,方议退朝,只见正南上一片彩霞,光明如昼。众抬头看处,又闻得孙大圣厉声高叫道:“天竺陛下,请出你那皇后嫔妃看者。这宝幢下乃月宫太阴星君,两边的仙妹是月里嫦娥。这个玉兔儿却是你家的假公主,今现真相也。”那国王急召皇后嫔妃与宫娥彩女等众,朝天礼拜,他和唐僧及多官亦俱望空拜谢。满城中各家各户,也无一人不设香案,叩头念佛。正此观看处,猪八戒动了欲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和你耍子儿去也。”行者上前揪着八戒,打了两掌骂道:“你这个村泼呆子!此是什么去处,敢动淫心!”八戒道:“拉闲散闷耍子而已!”那太阴君令转仙幢,与众嫦娥收回玉兔,径上月宫而去。 行者把八戒揪落尘埃。这国王在殿上谢了行者,又问前因道:“多感神僧大法力捉了假公主,朕之真公主,却在何处所也?”行者道:“你那真公主也不是凡胎,就是月宫里素娥仙子。因十八年前,他将玉兔儿打了一掌,就思凡下界,投胎在你正宫腹内,生下身来。那玉兔儿怀恨前仇,所以于旧年间偷开玉关金锁走下来,把素娥摄抛荒野,他却变形哄你。这段因果,是太阴君亲口才与我说的。今日既去其假者,明日请御驾去寻其真者。”国王闻说,又心意惭惶,止不住腮边流泪道:“孩儿!我自幼登基,虽城门也不曾出去,却教我那里去寻你也!”行者笑道:“不须烦恼,你公主现在给孤布金寺里装风。今且各散,到天明我还你个真公主便是。”众官又拜伏奏道:“我王且心宽,这几位神僧,乃腾云驾雾之神佛,必知未来过去之因由。明日即烦神僧四众同去一寻,便知端的。”国王依言,即请至留春亭摆斋安歇。此时已近二更,正是那—— 铜壶滴漏月华明,金铎叮当风送声。杜宇正啼春去半,落花无路近三更。 御园寂寞秋千影,碧落空浮银汉横。三市六街无客走,一天星斗夜光晴。 当夜各寝不题。 这一夜,国王退了妖气,陡长精神,至五更三点复出临朝。朝毕,命请唐僧四众议寻公主。长老随至,朝上行礼。大圣三人,一同打个问讯。国王欠身道:“昨所云公主孩儿,敢烦神僧为一寻救。”长老道:“贫僧前日自东来,行至天晚,见一座给孤布金寺,特进求宿,幸那寺僧相待。当晚斋罢,步月闲行,行至布金旧园,观看基址,忽闻悲声入耳。询问其由,本寺一老僧,年已百岁之外,他屏退左右,细细的对我说了一遍,道:‘悲声者,乃旧年春深时,我正明性月,忽然一阵风生,就有悲怨之声。下榻到祗园基上看处,乃是一个女子。询问其故,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国国王公主。因为夜间玩月观花,被风刮至于此。’那老僧多知人礼,即将公主锁在一间僻静房中,惟恐本寺顽僧污染,只说是妖精被我锁住。公主识得此意,日间胡言乱语,讨些茶饭吃了;夜深无人处,思量父母悲啼。那老僧也曾来国打听几番,见公主在宫无恙,所以不敢声言举奏。因见我徒弟有些神通,那老僧千叮万嘱,教贫僧到此查访。不期他原是蟾宫玉兔为妖,假合真形,变作公主模样。他却又有心要破我元阳。幸亏我徒弟施威显法,认出真假,今已被太阴星收去。贤公主见在布金寺装风也。”国王见说此详细,放声大哭。早惊动三宫六院,都来问及前因。无一人不痛哭者。良久,国王又问:“布金寺离城多远?”三藏道:“只有六十里路。”国王遂传旨:“着东西二宫守殿,掌朝太师卫国,朕同正宫皇后帅多官、四神僧,去寺取公主也。” 当时摆驾,一行出朝。你看那行者就跳在空中,把腰一扭,先到了寺里。众僧慌忙跪接道:“老爷去时,与众步行,今日何从天上下来?”行者笑道:“你那老师在于何处?快叫他出来,排设香案接驾。天竺国王、皇后、多官与我师父都来了。”众僧不解其意,即请出那老僧,老僧见了行者,倒身下拜道:“老爷,公主之事如何?”行者把那假公主抛绣球,欲配唐僧,并赶捉赌斗,与太阴星收去玉兔之言,备陈了一遍。那老僧又磕头拜谢,行者搀起道:“且莫拜,且莫拜,快安排接驾。”众僧才知后房里锁得是个女子。一个个惊惊喜喜,便都设了香案,摆列山门之外,穿了袈裟,撞起钟鼓等候。不多时,圣驾早到,果然是—— 缤纷瑞霭满天香,一座荒山倏被祥。虹流千载清河海,电绕长春赛禹汤。 草木沾恩添秀色,野花得润有余芳。古来长者留遗迹,今喜明君降宝堂。 国王到于山门之外,只见那众僧齐齐整整,俯伏接拜,又见孙行者立在中间,国王道:“神僧何先到此?”行者笑道:“老孙把腰略扭一扭儿,就到了,你们怎么就走这半日?”随后唐僧等俱到。长老引驾,到于后面房边,那公主还装风胡说。老僧跪指道:“此房内就是旧年风吹来的公主娘娘。”国王即令开门。随即打开铁锁,开了门。国王与皇后见了公主,认得形容,不顾秽污,近前一把搂抱道:“我的受苦的儿啊!你怎么遭这等折磨,在此受罪!”真是父母子女相逢,比他人不同,三人抱头大哭。哭了一会,叙毕离情,即令取香汤,教公主沐浴更衣,上辇回国。 行者又对国王拱手道:“老孙还有一事奉上。”国王答礼道:“神僧有事吩咐,朕即从之。”行者道:“他这山,名为百脚山。近来说有蜈蚣成精,黑夜伤人,往来行旅,甚为不便。我思蜈蚣惟鸡可以降伏,可选绝大雄鸡千只,撒放山中,除此毒虫。就将此山名改换改换,赐文一道敕封,就当谢此僧存养公主之恩也。”国王甚喜领诺,随差官进城取鸡;又改山名为宝华山,仍着工部办料重修,赐与封号,唤做“敕建宝华山给孤布金寺。”把那老僧封为“报国僧官”,永远世袭,赐俸三十六石。僧众谢了恩,送驾回朝。公主入宫,各各相见,安排筵宴,与公主释闷贺喜。后妃母子,复聚首团囗栾。国王君臣,亦共喜饮宴一宵不题。 次早,国王传旨,召丹青图下圣僧四众喜容,供养在华夷楼上,又请公主新妆重整,出殿谢唐僧四众救苦之恩。谢毕,唐僧辞王西去。那国王那里肯放,大设佳宴,一连吃了五六日,着实好了呆子,尽力放开肚量受用。国王见他们拜佛心重,苦留不住,遂取金银二百锭,宝贝各一盘奉谢,师徒们一毫不受。教摆銮驾,请老师父登辇,差官远送,那后妃并臣民人等俱各叩谢不尽。及至前途,又见众僧叩送,俱不忍相别。行者见送者不肯回去,无已,捻诀往巽地上吹口仙气,一阵暗风,把送的人都迷了眼目,方才得脱身而去。这正是:沐净恩波归了性,出离金海悟真空。毕竟不知前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复制 吴承恩 《西游记 · 第九十五回 · 假合真形擒玉兔 真阴归正会灵元》

西游记 · 第一百回 · 径回东土 五圣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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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言他四众脱身,随金刚驾风而起。却说陈家庄救生寺内多人,天晓起来,仍治果肴来献,至楼下,不见了唐僧。这个也来问,那个也来寻,俱慌慌张张,莫知所措,叫苦连天的道:“清清把个活佛放去了!”一会家无计,将办来的品物,俱抬在楼上祭祀烧纸。以后每年四大祭,二十四小祭。还有那告病的,保安的,求亲许愿,求财求子的,无时无日不来烧香祭赛,真个是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常明万载灯,不题。 却说八大金刚使第二阵香风,把他四众,不一日送至东土,渐渐望见长安。原来那太宗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送唐僧出城,至十六年,即差工部官在西安关外起建了望经楼接经,太宗年年亲至其地。恰好那一日出驾复到楼上,忽见正西方满天瑞霭,阵阵香风,金刚停在空中叫道:“圣僧,此间乃长安城了。我们不好下去,这里人伶俐,恐泄漏吾像。孙大圣三位也不消去,汝自去传了经与汝主,即便回来。我在霄汉中等你,与你一同缴旨。”大圣道:“尊者之言虽当,但吾师如何挑得经担?如何牵得这马?须得我等同去一送。烦你在空少等,谅不敢误。”金刚道:“前日观音菩萨启过如来,往来只在八日,方完藏数。今已经四日有余,只怕八戒贪图富贵,误了期限。”八戒笑道:“师父成佛,我也望成佛,岂有贪图之理!泼大粗人!都在此等我,待交了经,就来与你回向也。”呆子挑着担,沙僧牵着马,行者领着圣僧,都按下云头,落于望经楼边。太宗同多官一齐见了,即下楼相迎道:“御弟来也?”唐僧即倒身下拜,太宗搀起,又问:“此三者何人?”唐僧道:“是途中收的徒弟。”太宗大喜,即命侍官:“将朕御车马扣背,请御弟上马,同朕回朝。”唐僧谢了恩,骑上马,大圣轮金箍棒紧随,八戒、沙僧俱扶马挑担,随驾后共入长安。真个是—— 当年清宴乐升平,文武安然显俊英。水陆场中僧演法,金銮殿上主差卿。 关文敕赐唐三藏,经卷原因配五行。苦炼凶魔种种灭,功成今喜上朝京。 唐僧四众,随驾入朝,满城中无一不知是取经人来了。却说那长安唐僧旧住的洪福寺大小僧人,看见几株松树一颗颗头俱向东,惊讶道:“怪哉,怪哉!今夜未曾刮风,如何这树头都扭过来了?”内有三藏的旧徒道:“快拿衣服来!取经的老师父来了!”众僧问道:“你何以知之?”旧徒曰:“当年师父去时,曾有言道:‘我去之后,或三五年,或六七年,但看松树枝头若是东向,我即回矣。’我师父佛口圣言,故此知之。”急披衣而出,至西街时,早已有人传播说:“取经的人适才方到,万岁爷爷接入城来了。”众僧听说,又急急跑来,却就遇着,一见大驾,不敢近前,随后跟至朝门之外。唐僧下马,同众进朝。唐僧将龙马与经担,同行者、八戒、沙僧,站在玉阶之下。太宗传宣:“御弟上殿。”赐坐,唐僧又谢恩坐了,教把经卷抬来。行者等取出,近侍官传上。太宗又问:“多少经数?怎生取来?”三藏道:“臣僧到了灵山,参见佛祖,蒙差阿傩、伽叶二尊者先引至珍楼内赐斋,次到宝阁内传经。那尊者需索人事,因未曾备得,不曾送他,他遂以经与了。当谢佛祖之恩东行,忽被妖风抢了经去,幸小徒有些神通赶夺,却俱抛掷散漫。因展看,皆是无字空本。臣等着惊,复去拜告恳求,佛祖道:‘此经成就之时,有比丘圣僧将下山与舍卫国赵长者家看诵了一遍,保佑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止讨了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意思还嫌卖贱了,后来子孙没钱使用。’我等知二尊者需索人事,佛祖明知,只得将钦赐紫金钵盂送他,方传了有字真经。此经有三十五部,各部中检了几卷传来,共计五千零四十八卷,此数盖合一藏也。” 太宗更喜,教:“光禄寺设宴,开东阁酬谢。”忽见他三徒立在阶下,容貌异常,便问:“高徒果外国人耶?”长老俯伏道:“大徒弟姓孙,法名悟空,臣又呼他为孙行者。他出身原是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因五百年前大闹天宫,被佛祖困压在西番两界山石匣之内,蒙观音菩萨劝善,情愿皈依,是臣到彼救出,甚亏此徒保护。二徒弟姓猪,法名悟能,臣又呼他为猪八戒。他出身原是福陵山云栈洞人氏,因在乌斯藏高老庄上作怪,即蒙菩萨劝善,亏行者收之,一路上挑担有力,涉水有功。三徒弟姓沙,法名悟净,臣又呼他为沙和尚。他出身原是流沙河作怪者,也蒙菩萨劝善,秉教沙门。那匹马不是主公所赐者。”太宗道:“毛片相同,如何不是?”三藏道:“臣到蛇盘山鹰愁涧涉水,原马被此马吞之,亏行者请菩萨问此马来历,原是西海龙王之了,因有罪,也蒙菩萨救解,教他与臣作脚力。当时变作原马,毛片相同。幸亏他登山越岭,跋涉崎岖,去时骑坐,来时驮经,亦甚赖其力也。” 太宗闻言,称赞不已,又问:“远涉西方,端的路程多少?”三藏道:“总记菩萨之言,有十万八千里之远。途中未曾记数,只知经过了一十四遍寒暑。日日山,日日岭,遇林不小,遇水宽洪。还经几座国王,俱有照验印信。”叫:“徒弟,将通关文牒取上来,对主公缴纳。”当时递上。太宗看了,乃贞观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给。太宗笑道:“久劳远涉,今已贞观二十七年矣。”牒文上有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西梁女国印,祭赛国印,朱紫国印,狮驼国印,比丘国印,灭法国印;又有凤仙郡印,玉华州印,金平府印。太宗览毕,收了。 早有当驾官请宴,即下殿携手而行,又问:“高徒能礼貌乎?”三藏道:“小徒俱是山村旷野之妖身,未谙中华圣朝之礼数,万望主公赦罪。”太宗笑道:“不罪他,不罪他,都同请东阁赴宴去也。”三藏又谢了恩,招呼他三众,都到阁内观看。果是中华大国,比寻常不同。你看那—— 门悬彩绣,地衬红毡。异香馥郁,奇品新鲜。琥珀杯,玻璃盏,镶金点翠;黄金盘,白玉碗,嵌锦花缠。烂煮蔓菁,糖浇香芋。蘑菇甜美,海菜清奇。几次添来姜辣笋,数番办上蜜调葵。面筋椿树叶,木耳豆腐皮。石花仙菜,蕨粉干薇。花椒煮莱菔,芥末拌瓜丝。几盘素品还犹可,数种奇稀果夺魁。核桃柿饼,龙眼荔枝。宣州茧栗山东枣,江南银杏兔头梨。榛松莲肉葡萄大,榧子瓜仁菱米齐。橄榄林檎,苹婆沙果。慈菇嫩藕,脆李杨梅。无般不备,无件不齐。还有些蒸酥蜜食兼嘉馔,更有那美酒香茶与异奇。说不尽百味珍馐真上品,果然是中华大国异西夷。 师徒四众与文武多官俱侍列左右,太宗皇帝仍正坐当中,歌舞吹弹,整齐严肃,遂尽乐一日。正是—— 君王嘉会赛唐虞,取得真经福有余。千古流传千古盛,佛光普照帝王居。 当日天晚,谢恩宴散。太宗回宫,多官回宅,唐僧等归于洪福寺,只见寺僧磕头迎接。方进山门,众僧报道:“师父,这树头儿今早俱忽然向东。我们记得师父之言,遂出城来接,果然到了!”长老喜之不胜,遂入方丈。此时八戒也不嚷茶饭,也不弄喧头,行者、沙僧个个稳重。只因道果完成,自然安静。当晚睡了。 次早,太宗升朝,对群臣言曰:“朕思御弟之功,至深至大,无以为酬。一夜无寐,口占几句俚谈,权表谢意,但未曾写出。”叫:“中书官来,朕念与你,你一一写之。”其文云: 盖闻二仪有象,显覆载以含生;四时无形,潜寒暑以化物。是以窥天鉴地,庸愚皆识其端;明阴洞阳,贤哲罕穷其数。然天地包乎阴阳,而易识者,以其有象也;阴阳处乎天地,而难穷者,以其无形也。故知象显可征,虽愚不惑;形潜莫睹,在智犹迷。况乎佛道崇虚,乘幽控寂。弘济万品,典御十方。举威灵而无上,抑神力而无下;大之则弥于宇宙,细之则摄于毫厘。无灭无生,历千劫而亘古;若隐若显,运百福而长今。妙道凝玄,遵之莫知其际;法流湛寂,挹之莫测其源。故知蠢蠢凡愚,区区庸鄙,投其旨趣,能无疑惑者哉!然则大教之兴,基乎西土。腾汉庭而皎梦,照东域而流慈。古者分形分迹之时,言未驰而成化;当常见常隐之世,民仰德而知遵。及乎晦影归真,迁移越世,金容掩色,不镜三千之光;丽象开图,空端四八之相。于是微言广被,拯禽类于三途;遗训遐宣,导群生于十地。佛有经,能分大小之乘;更有法,传讹邪正之术。我僧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幼怀慎敏,早悟三空之功;长契神清,先包四忍之行。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故以智通无累,神测未形。超六尘而迥出,使千古而传芳。凝心内境,悲正法之陵迟;栖虑玄门,慨深文之讹谬。思欲分条振理,广彼前闻;截伪续真,开兹后学。是以翘心净土,法游西域。乘危远迈,策杖孤征。积雪晨飞,途间失地;惊沙夕起,空外迷天。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步;百重寒暑,蹑霜雨而前踪。诚重劳轻,求深欲达。周游西宇,十有四年。穷历异邦,询求正教。双林八水,味道餐风;鹿苑鹫峰,瞻奇仰异。承至言于先圣,受真教于上贤。探赜妙门,精穷奥业。三乘六律之道,驰骤于心田;一藏百箧之文,波涛于海口。爰自所历之国无涯,求取之经有数。总得大乘要文,凡三十五部,计五千四十八卷,译布中华,宣扬胜业。引慈云于西极,注法雨于东陲。圣教缺而复全,苍生罪而还福。湿火宅之干焰,共拔迷途;朗金水之昏波,同臻彼岸。是知恶因业坠,善以缘升。升坠之端,惟人自作。譬之桂生高岭,云露方得泫其花;莲出绿波,飞尘不能染其叶。非莲性自洁而桂质本贞,良由所附者高,则微物不能累;所凭者净,则浊类不能沾。夫以卉木无知,犹资善而成善,矧乎人伦有识,宁不缘庆而成庆?方冀真经传布,并日月而无穷;景福遐敷,与乾坤而永大也欤! 写毕,即召圣僧。此时长老已在朝门外候谢,闻宣急入,行俯伏之礼。太宗传请上殿,将文字递与长老览遍。复下谢恩,奏道:“主公文辞高古,理趣渊微,但不知是何名目。”太宗道:“朕夜口占,答谢御弟之意,名曰‘圣教序’,不知好否。”长老叩头,称谢不已。太宗又曰: 朕才愧圭璋,言惭金石。至于内典,尤所未闻。口占叙文,诚为鄙拙。秽翰墨于金简,标瓦砾于珠林。循躬省虑,腼面恧心。甚不足称,虚劳致谢。 当时多官齐贺,顶礼圣教御文,遍传内外。太宗道:“御弟将真经演诵一番,何如?”长老道:“主公,若演真经,须寻佛地,宝殿非可诵之处。”太宗甚喜,即问当驾官:“长安城寺,有那座寺院洁净?”班中闪上大学士萧禹奏道:“城中有一雁塔寺洁净。”太宗即令多官:“把真经各虔捧几卷,同朕到雁塔寺,请御弟谈经去来。”多官遂各各捧着,随太宗驾幸寺中,搭起高台,铺设齐整。长老仍命:“八戒沙僧牵龙马,理行囊,行者在我左右。”又向太宗道:“主公欲将真经传流天下,须当誉录副本,方可布散。原本还当珍藏,不可轻亵。”太宗又笑道:“御弟之言甚当!甚当!”随召翰林院及中书科各官誉写真经。又建一寺,在城之东,名曰誊黄寺。 长老捧几卷登台,方欲讽诵,忽闻得香风缭绕,半空中有八大金刚现身高叫道:“诵经的,放下经卷,跟我回西去也。”这底下行者三人,连白马平地而起,长老亦将经卷丢下,也从台上起于九霄,相随腾空而去,慌得那太宗与多官望空下拜。这正是—— 圣僧努力取经编,西宇周流十四年。苦历程途遭患难,多经山水受迍邅。 功完八九还加九,行满三千及大千。大觉妙文回上国,至今东土永留传。 太宗与多官拜毕,即选高僧,就于雁塔寺里,修建水陆大会,看诵《大藏真经》,超脱幽冥孽鬼,普施善庆,将誊录过经文,传布天下不题。 却说八大金刚,驾香风,引着长老四众,连马五口,复转灵山,连去连来,适在八日之内。此时灵山诸神,都在佛前听讲。八金刚引他师徒进去,对如来道:“弟子前奉金旨,驾送圣僧等,已到唐国,将经交纳,今特缴旨。”遂叫唐僧等近前受职。如来道:“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旃檀功德佛。孙悟空,汝因大闹天宫,吾以甚深法力,压在五行山下,幸天灾满足,归于释教,且喜汝隐恶扬善,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全终全始,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斗战胜佛。猪悟能,汝本天河水神,天蓬元帅,为汝蟠桃会上酗酒戏了仙娥,贬汝下界投胎,身如畜类,幸汝记爱人身,在福陵山云栈洞造孽,喜归大教,入吾沙门,保圣僧在路,却又有顽心,色情未泯,因汝挑担有功,加升汝职正果,做净坛使者。” 八戒口中嚷道:“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如来道:“因汝口壮身慵,食肠宽大。盖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诸佛事,教汝净坛,乃是个有受用的品级,如何不好!沙悟净,汝本是卷帘大将,先因蟠桃会上打碎玻璃盏,贬汝下界,汝落于流沙河,伤生吃人造孽,幸皈吾教,诚敬迦持、保护圣僧,登山牵马有功,加升大职正果,为金身罗汉。”又叫那白马:“汝本是西洋大海广晋龙王之子,因汝违逆父命,犯了不孝之罪,幸得皈身皈法,皈我沙门,每日家亏你驮负圣僧来西,又亏你驮负圣经去东,亦有功者,加升汝职正果,为八部天龙马。”长老四众,俱各叩头谢恩。马亦谢恩讫,仍命揭谛引了马下灵山后崖化龙池边,将马推入池中。 须臾间,那马打个展身,即退了毛皮,换了头角,浑身上长起金鳞,腮颔下生出银须,一身瑞气,四爪祥云,飞出化龙池,盘绕在山门里擎天华表柱上,诸佛赞扬如来的大法。孙行者却又对唐僧道:“师父,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莫成还戴金箍儿,你还念什么《紧箍咒》扌肯勒我?趁早儿念个松箍儿咒,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什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唐僧道:“当时只为你难管,故以此法制之。今已成佛,自然去矣,岂有还在你头上之理!你试摸摸看。”行者举手去摸一摸,果然无之。此时旃檀佛、斗战佛、净坛使者、金身罗汉,俱正果了本位,天龙马亦自归真。有诗为证,诗曰: 一体真如转落尘,合和四相复修身。五行论色空还寂,百怪虚名总莫论。 正果旃檀皈大觉,完成品职脱沉沦。经传天下恩光阔,五圣高居不二门。 五圣果位之时,诸众佛祖、菩萨、圣僧、罗汉、揭谛、比丘、优婆夷塞,各山各洞的神仙、大神、丁甲、功曹、伽蓝、土地,一切得道的师仙,始初俱来听讲,至此各归方位。你看那—— 灵鹫峰头聚霞彩,极乐世界集祥云。金龙稳卧,玉虎安然。乌兔任随来往,龟蛇凭汝盘旋。丹凤青鸾情爽爽,玄猿白鹿意怡怡。八节奇花,四时仙果。乔松古桧,翠柏修篁。五色梅时开时结,万年桃时熟时新。千果千花争秀,一天瑞霭纷纭。 大众合掌皈依,都念: 南无燃灯上古佛。南无药师琉璃光王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过去未来现在佛。南无清净喜佛。南无毗卢尸佛。南无宝幢王佛。南无弥勒尊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无量寿佛。南无接引归真佛。南无金刚不坏佛。南无宝光佛。南无龙尊王佛。南无精进善佛。南无宝月光佛。南无现无愚佛。南无婆留那佛。南无那罗延佛。南无功德华佛。南无才功德佛。南无善游步佛。南无旃檀光佛。南无摩尼幢佛。南无慧炬照佛。南无海德光明佛。南无大慈光佛。南无慈力王佛。南无贤善首佛。南无广主严佛。南无金华光佛。南无才光明佛。南无智慧胜佛。南无世静光佛。南无日月光佛。南无日月珠光佛。南无慧幢胜王佛。南无妙音声佛。南无常光幢佛。南无观世灯佛。南无法胜王佛。南无须弥光佛。南无大慧力王佛。南无金海光佛。南无大通光佛。南无才光佛。南无旃檀功德佛。南无斗战胜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南无文殊菩萨。南无普贤菩萨。南无清净大海众菩萨。南无莲池海会佛菩萨。南无西天极乐诸菩萨。南无三千揭谛大菩萨。南无五百阿罗大菩萨。南无比丘夷塞尼菩萨。南无无边无量法菩萨。南无金刚大士圣菩萨。南无净坛使者菩萨。南无八宝金身罗汉菩萨。南无八部天龙广力菩萨。 如是等一切世界诸佛。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同生极乐国,尽报此一身。十方三世一切佛,诸尊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密。” 《西游记》至此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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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九十四回 · 四僧宴乐御花园 一怪空怀情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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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表孙行者三人,随着宣召官至午门外,黄门官即时传奏宣进。他三个齐齐站定,更不下拜,国王问道:“那三位是圣僧驸马之高徒?姓甚名谁?何方居住?因甚事出家?取何经卷?”行者即近前,意欲上殿,旁有护驾的喝道:“不要走!有甚话,立下奏来。”行者笑道:“我们出家人,得一步就进一步。”随后八戒沙僧亦俱近前。长老恐他村鲁惊驾,便起身叫道:“徒弟啊,陛下问你来因,你即奏上。”行者见他那师父在旁侍立,忍不住大叫一声道:“陛下轻人重己!既招我师为驸马,如何教他侍立?世间称女夫谓之贵人,岂有贵人不坐之理!”国王听说,大惊失色,欲退殿,恐失了观瞻,只得硬着胆,教近侍的取绣墩来,请唐僧坐了。行者才奏道: 老孙祖居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父天母地,石裂吾生。曾拜至人,学成大道。复转仙乡,啸聚在洞天福地。下海降龙,登山擒兽。消死名,上生籍,官拜齐天大圣。玩赏琼楼,喜游宝阁。会天仙,日日歌欢;居圣境,朝朝快乐。只因乱却蟠桃宴,大反天宫,被佛擒伏。困压在五行山下,饥餐铁弹,渴饮铜汁,五百年未尝茶饭。幸我师出东土,拜西方,观音教令脱天灾,离大难,皈正在瑜伽门下。旧讳悟空,称名行者。 国王闻得这般名重,慌得下了龙床,走将来,以御手挽定长老道:“驸马,也是朕之天缘,得遇你这仙姻仙眷。”三藏满口谢恩,请国王登位。复问:“那位是第二高徒?”八戒掬嘴扬威道: 老猪先世为人,贪欢爱懒。一生混沌,乱性迷心。未识天高地厚,难明海阔山遥。正在幽闲之际,忽然遇一真人。半句话,解开业网;两三言,劈破灾门。当时省悟,立地投师,谨修二八之工夫,敬炼三三之前后。行满飞升,得超天府。荷蒙玉帝厚恩,官赐天蓬元帅,管押河兵,逍遥汉阙。只因蟠桃酒醉,戏弄嫦娥,谪官衔,遭贬临凡;错投胎,托生猪象。住福陵山,造恶无边。遇观音,指明善道。皈依佛教,保护唐僧。径往西天,拜求妙典。法讳悟能,称为八戒。 国王听言,胆战心惊,不敢观觑。这呆子越弄精神,摇着头,掬着嘴,撑起耳朵呵呵大笑。三藏又怕惊驾,即叱道:“八戒收敛!”方才叉手拱立,假扭斯文。又问:“第三位高徒,因甚皈依?”沙和尚合掌道: 老沙原系凡夫,因怕轮回访道。云游海角,浪荡天涯。常得衣钵随身,每炼心神在舍。因此虔诚,得逢仙侣。养就孩儿,配缘姹女。工满三千,合和四相。超天界,拜玄穹,官授卷帘大将,侍御凤辇龙车,封号将军。也为蟠桃会上,失手打破玻璃盏,贬在流沙河,改头换面,造孽伤生。幸喜菩萨远游东土,劝我皈依,等候唐朝佛子,往西天求经果正。从立自新,复修大觉,指河为姓。法讳悟净,称名沙僧。 国王见说,多惊多喜,喜的是女儿招了活佛,惊的是三个实乃妖神。正在惊喜之间,忽有正台阴阳官奏道:“婚期已定本年本月十二日。壬子辰良,周堂通利,宜配婚姻。”国王道:“今日是何日辰?”阴阳官奏:“今日初八,乃戊申之日,猿猴献果,正宜进贤纳事。”国王大喜,即着当驾官打扫御花园馆阁楼亭,且请驸马同三位高徒安歇,待后安排合卺佳筵,着公主匹配。众等钦遵,国王退朝,多官皆散不题。 却说三藏师徒们都到御花园,天色渐晚,摆了素膳。八戒喜道:“这一日也该吃饭了。”管办人即将素米饭、面饭等物,整担挑来。那八戒吃了又添,添了又吃,直吃得撑肠拄腹,方才住手。少顷,又点上灯,设铺盖,各自归寝。长老见左右无人,却恨责行者,怒声叫道:“悟空!你这猢狲,番番害我!我说只去倒换关文,莫向彩楼前去,你怎么直要引我去看看?如今看得好么!却惹出这般事来,怎生是好?”行者陪笑道:“师父说,先母也是抛打绣球,遇旧缘,成其夫妇。似有慕古之意,老孙才引你去。又想着那个给孤布金寺长老之言,就此检视真假。适见那国王之面,略有些晦暗之色,但只未见公主何如耳。” 长老道:“你见公主便怎的?”行者道:“老孙的火眼金睛,但见面,就认得真假善恶,富贵贫穷,却好施为,辨明邪正。”沙僧与八戒笑道:“哥哥近日又学得会相面了。”行者道:“相面之士,当我孙子罢了。”三藏喝道:“且休调嘴!只是他如今定要招我,果何以处之?”行者道:“且到十二日会喜之时,必定那公主出来参拜父母,等老孙在旁观看。若还是个真女人,你就做了驸马,享用国内之荣华也罢。”三藏闻言,越生嗔怒,骂道:“好猢狲!你还害我哩!却是悟能说的,我们十节儿已上了九节七八分了,你还把热舌头铎我?快早夹着,你休开那臭口!再若无礼,我就念起咒来,教你了当不得!”行者听说念咒,慌得跪在面前道:“莫念,莫念!若是真女人,待拜堂时,我们一齐大闹皇宫,领你去也。”师徒说话,不觉早已入更。正是: 沉沉宫漏,荫荫花香。绣户垂珠箔,闲庭绝火光。秋千索冷空留影,羌笛声残静四方。绕屋有花笼月灿,隔空无树显星芒。杜鹃啼歇,蝴蝶梦长。银汉横天宇,白云归故乡。正是离人情切处,风摇嫩柳更凄凉。 八戒道:“师父,夜深了,有事明早再议,且睡,且睡!”师徒们果然安歇。 一宵夜景已题,早又金鸡唱晓。五更三点,国王即登殿设朝,但见: 宫殿开轩紫气高,风吹御乐透青霄。云移豹尾旌旗动,日射螭头玉佩摇。 香雾细添宫柳绿,露珠微润苑花娇。山呼舞蹈千官列,海晏河清一统朝。 众文武百官朝罢,又宣光禄寺安排十二日会喜佳筵,今日且整春罍,请驸马在御花园中款玩。吩咐仪制司领三位贤亲去会同馆少坐,着光禄寺安排三席素宴去彼奉陪。两处俱着教坊司奏乐,伏侍赏春景消迟日也。八戒闻得,应声道:“陛下,我师徒自相会,更无一刻相离。今日既在御花园饮宴,带我们去耍两日,好教师父替你家做驸马;不然,这个买卖生意弄不成。”那国王见他丑陋,说话粗俗,又见他扭头捏颈,掬嘴巴,摇耳朵,即象有些风气,犹恐搅破亲事,只得依从,便教:“在永镇华夷阁里安排二席,我与驸马同坐。留春亭上安排三席,请三位别坐,恐他师徒们坐次不便。”那呆子才朝上唱个喏,叫声多谢,各各而退。又传旨教内宫官排宴,着三宫六院后妃与公主上头,就为添妆矰子,以待十二日佳配。将有巳时前后,那国王排驾,请唐僧都到御花园内观看。好去处—— 径铺彩石,槛凿雕栏。径铺彩石,径边石畔长奇葩;槛凿雕栏,槛外栏中生异卉。夭桃迷翡翠,嫩柳闪黄鹂。步觉幽香来袖满,行沾清味上衣多。凤台龙沼,竹阁松轩。凤台之上,吹箫引凤来仪;龙沼之间,养鱼化龙而去。竹阁有诗,费尽推敲裁白雪;松轩文集,考成珠玉注青编。假山拳石翠,曲水碧波深。牡丹亭,蔷薇架,迭锦铺绒;茉藜槛,海棠畦,堆霞砌玉。芍药异香,蜀葵奇艳。白梨红杏斗芳菲,紫蕙金萱争烂熳。丽春花、木笔花、杜鹃花,夭夭灼灼;含笑花、凤仙花、玉簪花,战战巍巍。一处处红透胭脂润,一丛丛芳浓锦绣围。更喜东风回暖日,满园娇媚逞光辉。 一行君王几位,观之良久。早有仪制司官邀请行者三人入留春亭,国王携唐僧上华夷阁,各自饮宴。那歌舞吹弹,铺张陈设,真是—— 峥嵘阊阖曙光生,凤阁龙楼瑞霭横。春色细铺花草绣,天光遥射锦袍明。 笙歌缭绕如仙宴,杯斝飞传玉液清。君悦臣欢同玩赏,华夷永镇世康宁。 此时长老见那国王敬重,无计可奈,只得勉强随喜,诚是外喜而内忧也。坐间见壁上挂着四面金屏,屏上画着春夏秋冬四景,皆有题咏,皆是翰林名士之诗: 春景诗曰:周天一气转洪钧,大地熙熙万象新。桃李争妍花烂熳,燕来画栋迭香尘。 夏景诗曰:熏风拂拂思迟迟,宫院榴葵映日辉。玉笛音调惊午梦,芰荷香散到庭帏。 秋景诗曰:金井梧桐一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燕知社日辞巢去,雁折芦花过别乡。 冬景诗曰:天雨飞云暗淡寒,朔风吹雪积千山。深宫自有红炉暖,报道梅开玉满栏。 那国王见唐僧恣意看诗,便道:“驸马喜玩诗中之味,心定善于吟哦,如不吝珠玉,请依韵各和一首如何?”长老是个对景忘情、明心见性之意,见国王钦重,命和前韵,他不觉忽谈一句道:“日暖冰消大地钧。”国王大喜,即召侍卫官:“取文房四宝,请驸马和完录下,俟朕缓缓味之。”长老欣然不辞,举笔而和: 和春景诗曰:日暖冰消大地钧,御园花卉又更新。和风膏雨民沾泽,海晏河清绝俗尘。 和夏景诗曰:斗指南方白昼迟,槐云榴火斗光辉。黄鹂紫燕啼宫柳,巧转双声入绛帏。 和秋景诗曰:香飘橘绿与橙黄,松柏青青喜降霜。篱菊半开攒锦绣,笙歌韵彻水云乡。 和冬景诗曰:瑞雪初晴气味寒,奇峰巧石玉团山。炉烧兽炭煨酥酪,袖手高歌倚翠栏。 国王见和大喜,称唱道:“好个袖手高歌倚翠栏!”遂命教坊司以新诗奏乐,尽日而散。 行者三人在留春亭亦尽受用,各饮了几杯,也都有些酣意,正欲去寻长老,只见长老已同国王在一阁。八戒呆性发作,应声叫道:“好快活!好自在!今日也受用这一下了!却该趁饱儿睡觉去也!”沙僧笑道:“二哥忒没修养,这气饱饫,如何睡觉?”八戒道:“你那里知,俗语云:吃了饭儿不挺尸,肚里没板脂哩!”唐僧与国王相别,只谨言,只谨言。既至亭内,嗔责他三人道:“这夯货,越发村了!这是什么去处,只管大呼小叫!倘或恼着国王,却不被他伤害性命?”八戒道:“没事,没事!我们与他亲家礼道的,他便不好生怪。常言道,打不断的亲,骂不断的邻。大家耍子,怕他怎的?”长老叱道,教:“拿过呆子来,打他二十禅杖!”行者果一把揪翻,长老举杖就打,呆子喊叫道:“驸马爷爷!饶罪,饶罪!”旁有陪宴官劝住,呆子爬将起来,突突囔囔的道:“好贵人!好驸马!亲还未成,就行起王法来了!”行者侮着他嘴道:“莫胡说,莫胡说!快早睡去。”他们又在留春亭住了一宿。到明早,依旧宴乐。 不觉乐了三四日,正值十二日佳辰,有光禄寺三部各官回奏道:“臣等自八日奉旨,驸马府已修完,专等妆奁铺设。合卺宴亦已完备,荤素共五百余席。”国王心喜,正欲请驸马赴席,忽有内宫官对御前启奏道:“万岁,正宫娘娘有请。”国王遂退入内宫,只见那三宫皇后,六院嫔妃,引领着公主,都在昭阳宫谈笑。真个是花团锦簇!那一片富丽妖娆,真胜似天堂月殿,不亚于仙府瑶宫。有《喜会佳姻》新词四首为证。 《喜词》云:喜,喜,喜!欣然乐矣!结婚姻,恩爱美。巧样宫妆,嫦娥怎比。龙钗与凤檎,艳艳飞金缕。樱唇皓齿朱颜,袅娜如花轻体。锦重重,五彩丛中;香拂佛,千金队里。 《会词》云:会,会,会!妖娆娇媚。赛毛嫱,欺楚妹。倾国倾城,比花比玉。妆饰更鲜妍,钗环多艳丽。兰心蕙性清高,粉脸冰肌荣贵。黛眉一线远山微,窈窕嫣姌攒锦队。 《佳词》云:佳,佳,佳!玉女仙娃。深可爱,实堪夸。异香馥郁,脂粉交加。天台福地远,怎似国王家。笑语纷然娇态,笙歌缭绕喧哗。花堆锦砌千般美,看遍人间怎若他。 《姻词》云:姻,姻,姻!兰麝香喷。仙子阵,美人群。嫔妃换彩,公主妆新。云鬓堆鸦髻,霓裳压凤裙。一派仙音嘹亮,两行朱紫缤纷。当年曾结乘鸾信,今朝幸喜会佳姻。 却说国王驾到,那后妃引着公主,并彩女宫娥都来迎接。国王喜孜孜,进了昭阳宫坐下。后妃等朝拜毕,国王道:“公主贤女,自初八日结彩抛球,幸遇圣僧,想是心愿已足。各衙门官,又能体朕心,各项事俱已完备。今日正是佳期,可早赴合卺之宴,不要错过时辰。”那公主走近前倒身下拜,奏道:“父王,乞赦小女万千之罪。有一言启奏:这几日闻得宫官传说,唐圣僧有三个徒弟,他生得十分丑恶,小女不敢见他,恐见时必生恐惧。万望父王将他发放出城方好,不然惊伤弱体,反为祸害也。”国王道:“孩儿不说,朕几乎忘了,果然生得有些丑恶,连日教他在御花园里留春亭管待。趁今日就上殿,打发他关文,教他出城,却好会宴。”公主叩头谢了恩,国王即出驾上殿,传旨:“请驸马共他三位。” 原来那唐僧捏指头儿算日子,熬至十二日,天未明,就与他三人计较道:“今日却是十二了,这事如何区处?”行者道:“那国王我已识得他有些晦气,还未沾身,不为大害。但只不得公主见面,若得出来,老孙一觑,就知真假,方才动作,你只管放心。他如今一定来请,打发我等出城,你自应承莫怕。我闪闪身儿就来,紧紧随护你也。”师徒们正讲,果见当驾官同仪制司来请。行者笑道:“去来,去来!必定是与我们送行,好留师父会合。”八戒道:“送行必定有千百两黄金白银,我们也好买些人事回去,到我那丈人家,也再会亲耍子儿去耶。”沙僧道:“二哥钳着口,休乱说,只凭大哥主张。” 遂此将行李马匹,俱随那些官到于丹墀下。国王见了,教请行者三位近前道:“汝等将关文拿上来,朕当用宝花押交付汝等,外多备盘缠,送你三位早去灵山见佛,若取经回来,还有重谢。留驸马在此,勿得悬念。”行者称谢,遂教沙僧取出关文递上。国王看了,即用了印,押了花字,又取黄金十锭,白金二十锭,聊达亲礼。八戒原来财色心重,即去接了。行者朝上唱个喏道:“聒噪,聒噪!”便转身要走,慌着个三藏一毂辘爬起,扯住行者,咬响牙根道:“你们都不顾我就去了!”行者把手捏着三藏手掌,丢个眼色道:“你在这里宽怀欢会,我等取了经,回来看你。”那长老似信不信的,不肯放手。多官都看见,以为实是相别而去。早见国王又请驸马上殿,着多官送三位出城,长老只得放了手上殿。 行者三人,同众出了朝门,各自相别。八戒道:“我们当真的走哩?”行者不言语,只管走至驿中。驿丞接入,看茶摆饭。行者对八戒沙僧道:“你两个只在此,切莫出头。但驿丞问什么事情,且含糊答应,莫与我说话,我保师父去也。”好大圣,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作本身模样,与八戒沙僧同在驿内,真身却幌的跳在半空,变作一个蜜蜂儿,其实小巧。但见—— 翅黄口甜尾利,随风飘舞颠狂。最能摘蕊与偷香,度柳穿花摇荡。 辛苦几番淘染,飞来飞去空忙。酿成浓美自何尝,只好留存名状。 你看他轻轻的飞入朝中。远见那唐僧在国王左边绣墩上坐着,愁眉不展,心存焦燥。径飞至他毗卢帽上,悄悄的爬及耳边,叫道:“师父,我来了,切莫忧虑。”这句话,只有唐僧听见,那伙凡人,莫想知觉。唐僧听见,始觉心宽。不一时,宫官来请道:“万岁,合卺嘉筵已排设在卺鹊宫中,娘娘与公主,俱在宫伺候,专请万岁同贵人会亲也。”国王喜之不尽,即同驸马进宫而去。正是那:邪主爱花花作祸,禅心动念念生愁。毕竟不知唐僧在内宫怎生解脱,且听下回分解。

复制 吴承恩 《西游记 · 第九十四回 · 四僧宴乐御花园 一怪空怀情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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