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丑腊大暖志之

岁晏风裂肉,今乃顿和柔。
玄冥在何许,而使威令收。
阴冰澌已泮,础柱汗交流。
敝扇出故箧,老体捐轻裘。
细人幸煦燠,君子深噍啁。
天地有正气,来往无停辀。
春蚕而冬敖,夏假而秋揫。
此候或云舛,厥证良不瘳。
念昔有名相,死人遗道周。
眷焉不敢忽,顾逮一喘牛。
彼诚知所职,岂伊调燮羞。
嗟予寡所恃,隔绝明与幽。
罪戾不自省,胡为忧人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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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葛洪

东晋 著作《抱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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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七十二回 ·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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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圣主忧民记四凶,施行端的有神功。 等闲冒籍来宫内,造次簪花入禁中。 潜向御屏剜姓字,更乘明月展英雄。 纵横到处无人敌,谁向斯时竭寸衷? 话说当日宋江在忠义堂上,分拨去看灯人数:“我与柴进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路。只此四路人去,其余尽数在家守寨。”李逵便道:“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宋江道:“你如何去得?”李逵守死要去,那里执拗得他住。宋江道:“你既然要去,不许你惹事。打扮做伴当跟我。”就叫燕青也走一遭,专和李逵作伴。 看官听说,宋江是个文面的人,如何去得京师?原来却得神医安道全上山之后,却把毒药与他点去了。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再要良金美玉,碾为细末,每日涂搽,自然消磨去了。那医书中说“美玉灭瘢”,正此意也。当日先叫史进、穆弘扮作客人去了;次后便使鲁智深、武松,扮作行脚僧行去了;再后朱仝、刘唐,也扮做客商去了。各人跨腰刀,提朴刀,都藏暗器,不必得说。 且说宋江与柴进扮作闲凉官,再叫戴宗扮作承局,也去走一遭:有些缓急,好来飞报。李逵、燕青扮伴当,各挑行李下山。众头领都送到金沙滩饯行。军师吴用再三分付李逵道:“你闲常下山,好歹惹事;今番和哥哥去东京看灯,非比闲时。路上不要吃酒,十分小心在意,使不得往常性格。若有冲撞,弟兄们不好厮见,难以相聚了。”李逵道:“不索军师忧心,我这一遭并不惹事。”相别了,取路登程。抹过济州,路经滕州,取单州,上曹州来,前望东京万寿门外,寻一个客店安歇下了。宋江与柴进商议。此是正月十一日的话。宋江道:“明日白日里,我断然不敢入城。直到正月十四日夜,人物喧哗,此时方可入城。”柴进道:“小弟明日先和燕青入城中去探路一遭。”宋江道:“最好。” 次日,柴进穿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头上巾帻新鲜,脚下鞋袜干净。燕青打扮,便是不俗。两个离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时,家家热闹,户户喧哗,都安排庆赏元宵,各作贺太平风景。来到城门下,并是没人阻当。果然好座东京去处!怎见得? 州名汴水,府号开封。逶迤接吴楚之邦,延亘连齐鲁之地。周公建国,毕公皋改作京师;两晋春秋,梁惠王称为魏国。层叠卧牛之势,按上界戊己中央;崔嵬伏虎之形,象周天二十八宿。王尧九让华夷,太宗一迁基业。元宵景致,鳌山排万盏华灯;夜月楼台,凤辇降三山琼岛。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十万里鱼龙变化之乡,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黎庶尽歌丰稔曲,娇娥齐唱太平词。坐香车佳人仕女,荡金鞭公子王孙。天街上尽列珠玑,小巷内遍盈罗绮。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罩楼台。 当下柴进、燕青两个入得城来,行到御街上,往来看玩。转过东华门外,见酒肆茶坊,不计其数,往来锦衣花帽之人,纷纷济济,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柴进引着燕青,径上一个小小酒楼,临街占个阁子。凭栏望时,见班直人等,多从内里出入,幞头边各簪翠叶花一朵。柴进唤燕青,附耳低言:“你与我如此如此。”燕青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不必细问,火急下楼,出得店门,恰好迎着个老成的班直官。燕青唱个喏。那人道:“面生,全不曾相识。”燕青说道:“小人的东人和观察是故交,特使小人来相请。”原来那班直姓王。燕青道:“莫非足下是张观察?”那人道:“我自姓王。”燕青随口应道:“正是教小人请王观察,贪慌忘记了。”那王观察跟随着燕青,来到楼上。燕青揭起帘子,对柴进道:“请到王观察来了。”燕青接了手中执色,柴进邀入阁儿里相见。各施礼罢。王班直看了柴进半晌,却不认得,说道:“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适蒙呼唤,愿求大名。”柴进笑道:“小弟与足下童稚之交,且未可说,兄长熟思之。”一壁便叫取酒食来,与观察小酌。酒保安排到肴馔果品,燕青斟酒,殷勤相劝。酒至半酣,柴进问道:“观察头上这朵翠花何意?”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庆贺元宵,我们左右内外,共有二十四班,通类有五千七八百人,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着‘与民同乐’四字。因此每日在这里听候点视。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勾入内里去。”柴进道:“在下却不省得。”又饮了数杯,柴进便叫燕青:“你自去与我旋一杯热酒来吃。”无移时,酒到了。柴进便起身与王班直把盏道:“足下饮过这杯小弟敬酒,方才达知姓氏。”王班直道:“在下实想不起,愿求大名。”王班直拿起酒来,一饮而尽。恰才吃罢,口角流涎,两脚腾空,倒在凳上。柴进慌忙去了巾帻衣服靴袜,却脱下王班直身上锦袄踢串鞋裤之类,从头穿了,带上花帽,拿了执色。分付燕青道:“酒保来问时,只说这观察醉了,那官人未回。”燕青道:“不必分付,自有道理支吾。” 且说柴进离了酒店,直入东华门去,看那内庭时,真乃人间天上。但见: 祥云笼凤阙,瑞霭罩龙楼。琉璃瓦砌鸳鸯,龟背帘垂翡翠。正阳门径通黄道,长朝殿端拱紫垣。浑仪台占算星辰,待漏院班分文武。墙涂椒粉,丝丝绿柳拂飞甍;殿绕栏楯,簇簇紫花迎步辇。恍疑身在蓬莱岛,仿佛神游兜率天。 柴进去到内里,但过禁门,为有服色,无人阻当。直到紫宸殿,转过文德殿,都看殿门,各有金锁锁着,不能勾进去。且转过凝晖殿,从殿边转将入去,到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殿”三字。此是官家看书之处。侧首开着一扇朱红槅子。柴进闪身入去看时,见正面铺着御座,两边几案上,放着文房四宝:象管笔、花笺、龙墨、端溪砚。书架上尽是群书,各插着牙签,勿知其数。正面屏风上,堆青叠绿,画着山河社稷混一之图。转过屏风后面,但见素白屏风上,御书四大寇姓名,写着道: “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 柴进看了四大寇姓名,心中暗忖道:“国家被我们扰害,因此如常记心,写在这里。”便去身边拔出暗器,正把“山东宋江”那四个字刻将下来,慌忙出殿。随后早有人来。柴进便离了内苑,出了东华门,回到酒楼上,看那王班直时,尚未醒来。依旧把锦衣花帽服色等项,都放在阁儿内。柴进还穿了依旧衣服,唤燕青和酒保计算了酒钱,剩下十数贯钱,就赏了酒保。临下楼来,分付道:“我和王观察是弟兄。恰才他醉了,我替他去内里点名了回来,他还未醒。我却在城外住,恐怕误了城门。剩下钱都赏你。他的服色号衣都在这里。”酒保道:“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伏侍。”柴进、燕青离得酒店,径出万寿门去了。 王班直到晚起来,见了服色花帽都有,但不知是何意。酒保说柴进的话,王班直似醉如痴,回到家中。次日,有人来说,睿思殿上不见‘山东宋江’四个字。今日各门好生把得铁桶般紧,出入的人,都要十分盘诘。”王班直情知是了,那里敢说。 再说柴进回到店中,对宋江备细说内宫之中,取出御书大寇“山东宋江”四字,与宋江看罢,叹息不已。十四日晚,宋江引了一干人入城看灯。怎见得好个东京?有古乐府一篇,单道东京胜概: 一自梁王,初分晋地,双鱼正照夷门。卧牛城阔,相接四边村。多少金明陈迹,上林苑花发三春。绿杨外溶溶汴水,千里接龙津。潘樊楼上酒,九重宫殿,凤阙天阍。东风外,笙歌嘹亮堪闻。御路上公卿宰相,天街畔帝子王孙。堪图画,山河社稷,千古汴京尊。 故宋时,东京果是天下第一国都,繁华富贵,出在道君皇帝之时。当日黄昏,明月从东而起,天上并无云翳。宋江、柴进扮作闲凉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为小闲,只留李逵看房。四个人杂在社火队里,取路哄入封丘门来,遍玩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风和,正好游戏。转过马行街来,家家门前扎缚灯棚,赛悬灯火,照耀如同白日。正是: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四个转过御街,见两行都是烟月牌。来到中间,见一家外悬青布幕,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窗,外挂两面牌,牌上各有五个字,写道:“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宋江见了,便入茶坊里来吃茶。问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谁家?”茶博士道:“这是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间壁便是赵元奴家。”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热的?”茶博士道:“不可高声,耳目觉近。”宋江便唤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见李师师一面,暗里取事。你可生个宛曲入去,我在此间吃茶等你。”宋江自和柴进、戴宗在茶坊里吃茶。 却说燕青径到李师师门首,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转入中门,见挂着一碗鸳鸯灯,下面犀皮香桌儿上,放着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两壁上挂着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犀皮一字交椅。燕青见无人出来,转入天井里面,又是一个大客位,铺着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铺着落花流水紫锦褥,悬挂一架玉棚好灯,摆着异样古董。燕青微微咳嗽一声,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丫嬛来,见燕青道个万福,便问燕青:“哥哥高姓?那里来?”燕青道:“相烦姐姐请出妈妈来,小闲自有话说。”梅香入去不多时,转出李妈妈来。燕青请他坐了,纳头四拜。李妈妈道:“小哥高姓?”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儿的儿子张闲的便是。从小在外,今日方归。”原来世上姓张、姓李、姓王的最多。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灯下,认人不仔细,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桥下小张闲么?你那里去了?许多时不来。”燕青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相望。如今伏侍个山东客人,有的是家私,说不能尽。他是个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财主,今来此间做些买卖。一者就赏元宵,二者来京师省亲,三者就将货物在此做买卖,四者要求见娘子一面。怎敢说来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不是小闲卖弄,那人实有千百两金银,欲送与宅上。”那虔婆是个好利之人,爱的是金资,听的燕青这一席话,便动其心,忙叫李师师出来,与燕青厮见。灯下看时,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闲月羞花之貌。燕青见了,纳头便拜。有诗为证: 少年声价冠青楼,玉貌花颜世罕俦。 万乘当时垂睿眷,何惭壮士便低头。 那虔婆说与备细。李师师道:“那员外如今在那里?”燕青道:“只在前面对门茶坊里。”李师师便道:“请过寒舍拜茶。”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语,不敢擅进。”虔婆道:“快去请来。”燕青径到茶坊里,耳边道了消息。戴宗取些钱还了茶博士。三人跟着燕青,径到李师师家内。入得中门,相接请到大客位里。李师师敛手向前,动问起居道:“适间张闲多谈大雅,今辱左顾,绮阁生光。”宋江答道:“山僻之客,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幸甚。”李师师便邀请坐,又问道:“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宋江道:“此是表弟叶巡检。”就叫戴宗拜了李师师。宋江、柴进居左客席而坐。李师师右边主位相陪。奶子奉茶至。李师师亲手与宋江、柴进、戴宗、燕青换盏。不必说那盏茶的香味,细欺雀舌,香胜龙涎。茶罢,收了盏托,欲叙行藏。只见奶子来报:“官家来到后面。”李师师道:“其实不敢相留。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诸位到此,少叙三杯,以洗泥尘。”宋江喏喏连声,带了三人便行。出得李师师门来,与柴进道:“今上两个表子,一个李师师,一个赵元奴。虽然见了李师师,何不再去赵元奴家走一遭?” 宋江径到茶坊间壁,揭起帘幕。张闲便请赵婆出来说话。燕青道:“我这两位官人,是山东巨富客商,要见娘子一面,一百两花银相送。”赵婆道:“恰恨我女儿没缘,不快在床,出来相见不得。”宋江道:“如此却再来求见。”赵婆相送出门,作别了。四个且出小御街,径投天汉桥来看鳖山。正打从樊楼前过,听得楼上笙簧聒耳,鼓乐喧天,灯火凝眸,游人似蚁。宋江、柴进也上樊楼,寻个阁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馔,也在楼上赏灯饮酒。吃不到数杯,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道: “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 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 宋江听得,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得大醉,口出狂言。宋江走近前去喝道:“你这两个兄弟,吓杀我也!快算还酒钱,连忙出去。早是遇着我,若是做公的听得,这场横祸不小!谁想你这两个兄弟,也这般无知粗糙!快出城,不可迟滞。明日看了正灯,连夜便回。只此十分好了,莫要弄得决撒了。”史进、穆弘默默无言,便叫酒保算还了酒钱。两个下楼,取路先投城外去了。 宋江与柴进四人,微饮三杯,少添春色。戴宗计算还了酒钱,四人拂袖下楼,径往万寿门,来客店内敲门。李逵困眼睁开,对宋江道:“哥哥不带我来也罢了,既带我来,却教我看房,闷出鸟来!你们都自去快活。”宋江道:“为你生性不善,面貌丑恶,不争带你入城,只恐因而惹祸。”李逵便道:“则不带我去便了,何消得许多推故。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小的大的?”宋江道:“只有明日十五日这一夜,带你入去,看罢了正灯,连夜便回。”李逵呵呵大笑。 过了一夜,次日正是上元节候,天色晴明得好。看看傍晚,庆赏元宵的人不知其数。古人有一篇《绛都春》词,单道元宵景致: 融和初报。乍瑞霭霁色,皇都春早。翠竞飞,玉勒争驰都门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缥缈。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迤逦御香,飘满人间开嬉笑。一点星球小,渐隐隐鸣梢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这一篇词,称颂着道君皇帝庆赏元宵,与民同乐。此时国富民安,士农乐业。当夜宋江与同柴进,依前扮作闲凉官,引了戴宗、李逵、燕青,五个人径从万寿门来。是夜虽无夜禁,各门头目军士,全副披挂,都是戎装惯带,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摆布得甚是严整。高太尉自引铁骑马军五千,在城上巡禁。宋江等五个,向人丛里挨挨抢抢,直到城里,先唤燕青附耳低言:“与我如此如此,只在夜来茶坊里相等。”燕青径往李师师家叩门。李妈妈、李行首都出来接见燕青,便说道:“烦达员外休怪,官家不时间来此私行,我家怎敢轻慢!”燕青道:“主人再三上复妈妈,启动了花魁娘子。山东海僻之地,无甚稀罕之物,便有些出产之物,将来也不中意。只教小人先送黄金一百两,与娘子打些头面器皿,权当人事。随后别有罕物,再当拜送。”李妈妈问道:“如今员外在那里?”燕青道:“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同去看灯。”世上虔婆爱的是钱财,见了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两块,放在面前,如何不动心。便道:“今日上元佳节,我母子们却待家筵数杯。若是员外不弃,肯到贫家少叙片时,不知肯来也不?”燕青道:“小人去请,无有不来。”说罢,转身回到茶坊,说与宋江这话头。随即都到李师师家。宋江教戴宗同李逵只在门前等。 三从入到里面大客位里,李师师接着,拜谢道:“员外识荆之初,何故以厚礼见赐?却之不恭,受之太过。”宋江答道:“山僻村野,绝无罕物。但送些小微物,表情而已,何劳花魁娘子致谢。”李师师邀请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分宾坐定。奶子侍婢捧出珍异果子,济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肴馔,尽用定器,摆一春台。李师师执盏向前拜道:“夙世有缘,今夕相遇二君。草草杯盘,以奉长者。”宋江道:“在下山乡,虽有贯伯浮财,未曾见此富贵。花魁风流蕴藉,名播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何况促膝笑谈,亲赐杯酒!”李师师道:“员外见爱,奖誉太过,何敢当此!”都劝罢酒,叫奶子将小小金杯巡筛。但是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 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柴进笑道:“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李师师道:“酒以合欢,何拘于礼。”丫嬛说道:“门前两个伴当,一个黄髭须,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讷讷地骂。”宋江道:“与我唤他两个入来。”只见戴宗引着李逵到阁子前。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自肚里有五分没好气,睁圆怪眼,直瞅他三个。李师师便问道:“这汉是谁?恰似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众人都笑。李逵不省得他说。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那师师笑道:“我倒不大紧,辱没了太白学士。”宋江道:“这厮却有武艺,挑得三二百斤担子,打得三五十人。”李师师叫取大银赏钟,各与三钟。戴宗也吃三钟。燕青只怕他口出讹言,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原去门前坐地。宋江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就取过赏钟,连饮数钟。李师师低唱苏东坡大江西水词。宋江乘着酒兴,索纸笔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当时宋江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道是: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写毕,递与李师师,反复看了,不晓其意。宋江只要等他问其备细,却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诉。只见奶子来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李师师忙道:“不能远送,切乞恕罪。”自来后门接驾。奶子丫嬛连忙收拾过了杯盘什物,扛过台桌,洒扫亭轩。宋江等都未出来,却闪在黑暗处,张见李师师拜在面前,奏道:“起居圣上龙体劳困。”只见天子头戴软纱唐巾,身穿滚龙袍,说道:“寡人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楼赐万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买市。约下杨太尉,久等不至。寡人自来。爱卿近前,与朕攀话。”有诗为证: 铁锁星桥烂不收,翠华深夜幸青楼。 六宫多少如花女,却与倡淫贱辈游。 宋江在黑地里说道:“今番挫过,后次难逢。俺三个何不就此告一道招安赦书,有何不好?”柴进道:“如何使得!便是应允了,后来也有翻变。”三个正在黑地里商量。却说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却教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付处。只见杨太尉揭起帘幕,推开扇门,径走入来,见了李逵,喝问道:“你这厮是谁,敢在这里?”李逵也不回应,提起把交椅望杨太尉劈脸打来。杨太尉倒吃了一惊,措手不及,两交椅打翻地下。戴宗便来救时,那里拦当得住。李逵扯下书画来,就蜡烛上点着,东焠西焠,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宋江等三个听得,赶出来看时,见黑旋风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里行凶。四个扯出门外去时,李逵就街上夺条棒,直打出小御街来。宋江见他性起,只得和柴进、戴宗先赶出城,恐关了禁门,脱身不得,只留燕青看守着他。李师师家火起,惊得赵官家一道烟走了。邻佑人等一面救火,一面救起杨太尉。这话都不必说。 城中喊起杀声,震天动地。高太尉在北门上巡警,听得了这话,带领军马,便来追赶。李逵正打之间,撞着穆弘、史进。四人各执枪棒,一齐助力,直打到城边。把门军士急待要关门,外面鲁智深轮着铁禅杖,武行者使起双戒刀,朱仝、刘唐手拈着朴刀,早杀入城来,救出里面四个。方才出得城门,高太尉军马恰好赶到城外来。八个头领,不见宋江、柴进、戴宗,正在那里心慌。原来军师吴用,已知此事,定教大闹东京。克时定日,差下五员虎将,引领带甲马军一千骑,是夜恰好到东京城外等接,正逢着宋江、柴进、戴宗三人。带来的空马,就教上马。随后八人也到。正都上马时,于内不见了李逵。高太尉军马要冲将出来。宋江手下的五虎将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突到城边,立马于濠堑上,大叫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早早献城,免汝一死!”高太尉听得,那里敢出城来,慌忙教放下吊桥,从军上城提防。宋江便叫燕青分付道:“你和黑厮最好,你可略等他一等,随后与他同来。我和军马众将先回,星夜还寨,恐怕路上别有枝节。” 不说宋江等军马去了。且说燕青立在人家房檐下看时,只见李社会从店里取了行李,拿着双斧,大吼一声,跳出店门,独自一个,要去打这东京城池。正是:声吼巨雷离店肆,手提大斧劈城门。毕竟黑旋风李逵怎地去打城,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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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七十三回 · 黑旋风乔捉鬼 梁山泊双献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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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蛇藉龙威事不诬,奸欺暗室古谁无。 只知行劫为良策,翻笑彝伦是畏途。 狄女怀中诛伪鬼,牛头山里戮凶徒。 李逵救得良人女,真是梁山大丈夫。 话说当下李逵从客店里抢将出来,手搦双斧,要奔城边劈门,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交,攧个脚稍天。燕青拖将起来,望小路便走。李逵只得随他。为何李逵怕燕青?原来燕青小厮扑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着令燕青相守李逵。李逵若不随他,燕青小厮扑,手到一交。李逵多曾着他手脚,以此怕他,只得随顺。燕青和李逵不敢从大路上走,恐有军马追来,难以抵敌。只得大宽转奔陈留县路来。李逵再穿上衣裳,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又因没了头巾,却把焦黄发分开,绾做两个丫髻。行到天明,燕青身边有钱,村店中买些酒肉吃了,拽开脚步趱行。 次日天晓,东京城中,好场热闹。高太尉引军出城,追赶不上自回。李师师只推不知。杨太尉也自归来将息。抄点城中被伤人数,计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损者,不计其数。高太尉会同枢密院童贯,都到太师府商议启奏,早早调兵剿捕。 且说李逵和燕青两个,在路行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四柳村,不觉天晚。两个便投一个大庄院来,敲开门,直进到草厅上。庄主狄太公出来迎接,看见李逵绾着两个丫髻,却不见穿道袍,面貌生得又丑,正不知是甚么人。太公随口问燕青道:“这位是那里来的师父?”燕青笑道:“这师父是个跷蹊人,你们都不省得他。胡乱趁些晚饭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李逵只不做声。太公听得这话,倒地便拜李逵,说道:“师父可救弟子则个!”李逵道:“你要我救你甚事,实对我说。”那太公道:“我家一百余口,夫妻两个,嫡亲止有一个女儿,年二十余岁。半年之前,着了一个邪祟:只在房中茶饭,并不出来讨吃。若还有人去叫他,砖石乱打出来,家中人多被他打伤了。累累请将法官来,也捉他不得。”李逵道:“太公,我是蓟州罗真人的徒弟,会得腾云驾雾,专能捉鬼。你若舍得东西,我与你今夜捉鬼。如今先要一猪一羊,祭祀神将。”太公道:“猪羊我家尽有,酒自不必得说。”李逵道:“你拣得膘肥的宰了,烂煮将来。好酒更要几瓶,便可安排。今夜三更,与你捉鬼。”太公道:“师父如要书符纸札,老汉家中也有。”李逵道:“我的法只是一样,都没甚么鸟符。身到房里,便揪出鬼来。”燕青忍笑不住。老儿只道他是好话,安排了半夜,猪羊都煮得熟了,摆在厅前。李逵叫讨大碗,滚热酒十瓶价做一巡筛。明晃晃点着两枝蜡烛,焰焰烧着一炉好香。李逵掇条凳子,坐在当中,并不念甚言语。腰间拔出大斧,砍开猪羊,大块价扯将下来吃。又叫燕青道:“小乙哥,你也来吃些。”燕青冷笑,那里肯来吃。李逵吃得饱了,饮过五六碗好酒,惊得太公呆了。李逵便叫众庄客:“恁们都来散福。”拈指间,散了残肉。李逵道:“快舀桶汤来,与我们洗手洗脚。”无移时,洗了手脚,问太公讨茶吃了。又问燕青道:“你曾吃饭也不曾?”燕青道:“吃得饱了。”李逵对太公道:“酒又醉,肉又饱,明日要走路程。老爷们去睡。”太公道:“却是苦也!这鬼几时捉得?”有诗为证: 绿酒乌猪尽力噇,奸夫淫女正同床。 山翁谬认为邪祟,断送绸缪两命亡。 李逵道:“你真个要我捉鬼?着人引我去你女儿房里去。”太公道:“便是神道如今在房中,砖石乱打出来,谁人敢去!”李逵拔两把板斧在手,叫人将火把远远照着。李逵大踏步直抢到房边,只见房内隐隐的有灯。李逵把眼看时,见一个后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里说话。李逵一脚踢开了房门,斧到处,只见砍得火光爆散,霹雳交加。定睛打一看时,原来把灯盏砍翻了。那后生却待要走,被李逵大喝一声,斧起处早把后生砍翻。这婆娘便攒入床底下躲了。李逵把那汉子先一斧砍下头来,提在床上。把斧敲着床边喝道:“婆娘,你快出来!若不攒出来时,和床都剁的粉碎。”婆娘连声叫道:“你饶我性命,我出来!”却才攒出头来,被李逵揪住头发,直拖到死尸边,问道:“我杀的这厮是谁?”婆娘道:“是我奸夫王小二。”李逵又问道:“砖头饭食,那里得来?”婆娘道:“这是我把金银头面与他,三二更从墙上运将入来。”李逵道:“这等腌臜婆娘,要你何用!”揪到床边,一斧砍下头来。把两个人头拴做一处,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身尸相并。李逵道:“吃得饱,正没消食处。”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着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李逵笑道:“眼见这两个不得活了。”插起大斧,提着人头,大叫出厅前来。“两个鬼我都捉了。”撇下人头。满庄里人都吃一惊,都来看时,认得这个是太公的女儿,那个人头无人认得。数内一个庄客,相了一回,认出道:“有些象东村头会粘雀儿的王小二。”李逵道:“这个庄客倒眼乖。”太公道:“师父怎生得知?”李逵道:“你女儿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来问时,说道:他是奸夫王小二。吃的饮食,都是他运来。问了备细,方才下手。”太公哭道:“师父,留得我女儿也罢。”李逵骂道:“打脊老牛!女儿偷了汉子,兀自要留他!你恁地哭时,倒要赖我不谢将。我明日却和你说话。”燕青寻了个房,和李逵自去歇息。 太公却引人点着灯烛,入房里去看时,照见两个没头尸首,剁做十来段,丢在地下。太公、太婆烦恼啼哭,便叫人扛出后面去烧化了。李逵睡到天明,跳将起来,对太公道:“昨夜与你捉了鬼,你如何不谢将?”太公只得收拾酒食相待。李逵、燕青吃了便行。狄太公自理家事。除却奸淫,有诗为证: 恶性掀腾不自由,房中剁却两人头。 痴翁犹自伤情切,独立西风哭未休。 且说李逵和燕青离了四柳村,依前上路。此时草枯地阔,木落山空。于路无话。两个因宽转梁山泊北,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巴不到山,离荆门镇不远。当日天晚,两个奔到一个大庄院敲门。燕青道:“俺们寻客店中歇去。”李逵道:“这大户人家,却不强似客店多少!”说犹未了,庄客出来回话道:“我主太公正烦恼哩,你两个别处去歇。”李逵直走入去,燕青拖扯不住,直到草厅上。李逵口里叫道:“过往客人,借宿一宵,打甚鸟紧,便道太公烦恼!我正要和烦恼的说话。”里面太公张时,看见李逵生得凶恶,暗地教人出来接纳,请去厅外侧首,有间耳房,叫他两个安歇。造些饭食,与他两个吃,着他里面去睡。多样时,搬出饭来,两个吃了,就便歇息。李逵当夜没些酒,在土炕子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只听得太公、太婆在里面哽哽咽咽的哭。李逵心焦,那双眼怎地得合。巴到天明,跳将起来,便向厅前问道:“你家甚么人哭这一夜,搅得老爷睡不着?”太公听了,只得出来答道:“我家有个女儿,年方一十八岁,吃人抢了去,以此烦恼。”李逵骂道:“打脊老牛,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烦恼做甚么?”太公道:“不是与他,强夺了去。”李逵道:“又来作怪!夺你女儿的是谁?”太公道:“我与你说他姓名,惊得你屁滚尿流。他是梁山泊头领宋江,有一百单八个好汉,不算小军。”李逵道:“我且问你,他是几个来?”太公道:“两日前,他和一个小后生,各骑着一匹马来。”李逵便叫:“燕小乙哥,你来听这老儿说的话。俺哥哥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没这事。”李逵道:“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做出来!”李逵道:“你庄里有饭,讨些我们吃。”对太公说道:“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这个便是浪子燕青。既是宋江夺了你的女儿,我去讨来还你。”太公拜谢了。 李逵、燕青径望梁山泊来。路上无话。直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李逵那里应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众人都吃一惊。宋江喝道:“黑厮又做甚么?”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当有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将,慌忙拦住,夺了大斧,揪下堂来。宋江大怒,喝道:“这厮又来作怪!你且说我的过失!”李逵气做一团,那里说得出。有诗为证: 依草凶徒假姓名,花颜闺女强抬行。 李逵不细穷来历,浪说公明有此情。 且说燕青向前道:“哥哥听禀一路上备细。他在东京城外客店里跳将出来,拿着双斧,要去劈门。被我一交攧翻,拖将起来,说与他:‘哥哥已自去了,独自一个风甚么?’恰才信小弟说。不敢从大路走,他又没了头巾,把头发绾做两个丫髻。正来到四柳村狄太公庄上,他去做法官捉鬼,正拿了他女儿并奸夫两个,都剁做肉酱。后来却从大路西边上山,他定要大宽转。将近荆门镇,当日天晚了,便去刘太公庄上投宿。只听得太公两口儿一夜啼哭,他睡不着,巴得天明,起去问他。刘太公说道:两日前梁山泊宋江,和一个年纪小的后生,骑着两匹马,来庄上来。老儿听得说是替天行道的人,因此叫这十八岁的女儿出来把酒,吃到半夜,两个把他女儿夺了去。李逵大哥听了这话,便道是实。我再三解说道:‘俺哥哥不是这般的人。多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头胡做。’李大哥道:‘我见他在东京时,兀自恋着唱的李师师,不肯放。不是他是谁?’因此来发作。”宋江听罢,便道:“这般屈事,怎地得知!如何不说?”李逵道:“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你做得这等好事!”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和三二千军马回来,两匹马落路时,须瞒不得众人。若还得一个妇人,必然只在寨里。你却去我房里搜看!”李逵道:“哥哥,你说甚么鸟闲话!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正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 宋江道:“你且不要闹攘。那刘太公不死,庄客都在,俺们同去面对。若还对番了,就那里舒着脖子受你板斧。如若对不番,你这厮没上下,当得何罪?”李逵道:“我若还拿你不着,便输这颗头与你。”宋江道:“最好。你众兄弟都是证见。”便叫铁面孔目裴宣写了赌赛军令状二纸,两个各书了字。宋江的把与李逵收了,李逵的把与宋江收了。李逵又道:“这后生不是别人,只是柴进。”柴进道:“我便同去。”李逵道:“不怕你不来。若到那里对番了之时,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几斧!”柴进道:“这个不妨。你先去那里等,我们前去时,又怕有跷蹊。”李逵道:“正是。”便唤了燕青:“俺两个依前先去。他若不来,便是心虚。回来罢休不得!”有诗为证: 李逵闹攘没干休,要砍梁山寨主头。 欲辨是非分彼此,刘家庄上问来由。 燕青与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太公接见,问道:“好汉,所事如何?”李逵道:“如今我那宋江,他自来教你认他。你和太婆并庄客,都仔细认他。若还是时,只管实说,不要怕他。我自替你做主。”只见庄客报道:“有十数骑马来到庄上了。”李逵道:“正是了。”侧边屯住了人马,只教宋江、柴进入来。宋江、柴进径到草厅上坐下。李逵提着板斧,立在侧边。只等老儿叫声是,李逵便要下手。那刘太公近前来拜了宋江。李逵问老儿道:“这个是夺你女儿的不是?”那老儿睁开尪羸眼,打拍老精神,定睛看了道:“不是。”宋江对李逵道:“你却如何?”李逵道:“你两个先着眼瞅他,这老儿惧怕你,便不敢说是。”宋江道:“你便叫满庄人都来认我。”李逵随即叫众庄客人等认时,齐声叫道:“不是。”宋江道:“刘太公,我便是梁山泊宋江。这位兄弟便是柴进。你的女儿多是吃假名托姓的骗将去了。你若打听得出来,报上山寨,我与你做主。”宋江对李逵道:“这里不和你说话,你回来寨里,自有辩理。”宋江、柴进自与一行人马,先回大寨去了。 燕青道:“李大哥,怎地好?”李逵道:“只是我性紧上做错了事。既然输了这颗头,我自一刀割将下来,你把去献与哥哥便了。”燕青道:“你没来由寻死做甚么!我教你一个法则,唤做负荆请罪。”李逵道:“怎地是负荆?”燕青道:“自把衣服脱了,将麻绳绑缚了,脊梁上背着一把荆杖,拜伏在忠义堂前,告道:‘由哥哥打多少。’他自然不忍下手。这个唤做负荆请罪。”李逵道:“好却好,只是有些惶恐。不如割了头去干净。”燕青道:“山寨里都是你弟兄,何人笑你?”李逵没奈何,只得同燕青回寨来负荆请罪。有诗为证: 三家对证已分明,方显公平正大情。 此日负荆甘请罪,可怜噂沓愧余生。 却说宋江、柴进先归到忠义堂上,和众弟兄们正说李逵一事,只见黑旋风脱得赤条条地,背上负着一把荆杖,跪在堂前,低着头,口里不做一声。宋江笑道:“你那黑厮怎地负荆?只这等饶了你不成?”李逵道:“兄弟的不是了,哥哥拣大棍打几十罢!”宋江道:“我和你赌砍头,你如何却来负荆?”李逵道:“哥哥既是不肯饶我,把刀来割这颗头去,也是了当。”众人都替李逵陪话。宋江道:“若要我饶他,只教他捉得那两个假宋江,讨得刘太公女儿来还他,这等方才饶你。”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我去,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宋江道:“他是两个好汉,又有两副鞍马,你只独自一个,如何近傍得他。再叫燕青和你同去。”燕青道:“哥哥差遣,小弟愿往。”便去房中取了弩子,绰了齐眉杆棒,随着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 燕青细问他来情。刘太公说道:“日平西时来,三更里去了,不知所在,又不敢跟去。那为头的,生的矮小,黑瘦面皮。第二个夹壮身材,短须大眼。”二人问了备细,便叫:“太公放心,好歹要救女儿还你。我哥哥宋公明的将令,务要我两个寻将来,不敢违误。”便叫煮下干肉,做起蒸饼,各把料袋装了,拴在身边,离了刘太公庄上。先去正北上寻,但见荒僻无人烟去处,走了一两日,绝不见些消耗。却去正东上,又寻了两日,直到凌州高唐界内,又无消息。李逵心焦面热,却回来望西边寻去,又寻了两日,绝无些动静。 当晚两个且向山边一个古庙中供床上宿歇。李逵那里睡得着,扒起来坐地,只听得庙外有人走的响。李逵跳将起来,开了庙门看时,只见一条汉子,提着把朴刀,转过庙后士岗子上去。李逵在背后跟去。燕青听得,拿了弩弓,提了杆棒,随后赶来。叫道:“李大哥不要赶,我自有道理。”是夜,月色朦胧。燕青递杆棒与了李逵,远远望见那汉,低着头只顾走。燕青赶近,搭上箭,弩弦稳放,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只一箭,正中那汉的右腿,扑地倒了。李逵赶上,劈衣领揪住,直拿到古庙中,喝问道:“你把刘太公的女儿抢的那里去了?”那汉告道:“好汉,小人不知此事,不曾抢甚刘太公女儿。小人只是这里剪径,做些小买卖,那里敢大弄,抢夺人家子女。”李逵把那汉捆做一块,提起斧来喝道:“你若不实说,砍你做二十段。”那汉叫道:“且放小人起来商议。”燕青道:“汉子,我且与你拨了这箭。”放将起来,问道:“刘太公女儿端的是甚么人抢了去?只是你这里剪径的,你岂可不知些风声?”那汉道:“小人胡猜,未知真实。离此间西北上,约有十五里,有一座山,唤做牛头山,山上旧有一个道院。近来新被两个强人,一个姓王名江,一个姓董名海,这两个都是绿林中草贼,先把道士道童都杀了,随从只有五七个伴当,占住了道院,专一下来打劫,但到处只称是宋江。多敢是这两个抢了去。”有诗为证: 寻贼潜居古庙堂,风寒月冷转凄凉。 夜深偶获山林客,说出强徒是董王。 燕青道:“这话有些来历。汉子,你休怕我。我便是梁山泊浪子燕青,他便是黑旋风李逵。我与你调理箭疮,你便引我两个到那里去。”那人道:“小人愿往。”燕青去寻朴刀还了他,又与他扎缚了疮口。趁着月色微明,燕青、李逵扶着他,走过十五里来路。到那山看时,苦不甚高,果似牛头之状,形如卧牛之势。三个上这山来,天尚未明。来到山头看时,团团一遭土墙,里面约有二十来间房子。李逵道:“我与你先跳将入去。”燕青道:“且等天明却理会。”李逵那里忍耐得,腾地跳将过去了。只听得里面有人喝声。门开处,早有人出来,便挺朴刀来奔李逵。燕青生怕撅撒了事,拄着杆棒,也跳过墙来。那中箭的汉子一道烟走了。燕青见这出来的好汉正斗李逵,潜身暗行,一棒正中那好汉脸颊骨上,倒入李逵怀里来,被李逵后心只一斧,砍翻在地。只见里面绝不见一个人出来。燕青道:“这厮必有后路走了。我与你去截住后门,你却把着前门,不要胡乱入去。” 且说燕青来到后门墙外,伏在黑暗处。只见后门开处,早有一条汉子,拿了钥匙来开后面墙门。燕青转将过去。那汉见了,绕房檐便走出前门来。燕青大叫:“前面截住。”李逵抢将过来,只一斧劈胸膛砍倒。便把两颗头都割下来,拴做一处。李逵性起,砍将入去,泥神也似都推倒了。那几个伴当躲在灶前,被李逵赶去,一斧一个,都杀了。来到房中看时,果然见那个女儿在床上呜呜的啼哭。看那女子,云鬓花颜,其实艳丽。有诗为证: 弓鞋窄窄剪春罗,香沁酥胸玉一窝。 丽质难禁风雨聚,不胜幽恨蹙秋波。 燕青问道:“你莫不是刘太公女儿?”那女子答道:“奴家正是刘太公女儿。十数日之前,被这两个贼掳在这里,每夜轮一个将奴家奸宿。奴家昼夜泪雨成行,要寻死处,被他监看得紧。今日得将军搭救,便是重生父母,再养爹娘。”燕青道:“他有那两匹马在那里放着?”女子道:“只在东边房内。”燕青备上鞍子,牵出门外,便来收拾房中积攒下的黄白之资,约有三五千两。燕青便叫那女子上了马,将金银包了,和人头抓了,拴在一匹马上。李逵缚了个草把,将窗下残灯,把草房四边点着烧起。他两个开了墙门,步送女子下山,直到刘太公庄上。爹娘见了女子,十分欢喜,烦恼都没了,尽来拜谢两位头领。燕青道:“你不要谢我两个,你来寨里拜谢俺哥哥宋公明。”两个酒食都不肯吃,一家骑了一匹马,飞奔山上来。 回到寨中,红日衔山之际,都到三关之上。两个牵着马,驮着金银,提了人头,径到忠义堂上,拜见宋江。燕青将前事一一说了一遍。宋江大喜,叫把人头埋了,金银收拾库中,马放去战马群内喂养。次日,设筵宴与燕青、李逵作贺。刘太公也收拾金银上山,来到忠义堂上,拜谢宋江。宋江那里肯受,与了酒饭,教送下山回庄去了。不在话下。梁山泊自此无话。 不觉时光迅速。看看鹅黄着柳,渐渐鸭绿生波。桃腮乱簇红英,杏脸微开绛蕊。山前花,山后树,俱各萌芽;洲上苹,水中芦,都回生意。谷雨初晴,可是丽人天气;禁烟才过,正当三月韶华。宋江正坐,只见关下解一伙人到,预先报上山来,说道:“拿得一伙牛子,有七八个车箱,又有几束哨棒。”宋江看时,这伙人都是彪形大汉,跪在堂前告道:“小人等几个,直从凤翔府来,今上泰安州烧香。目今三月二十八日,天齐圣帝降诞之辰,我们都去台上使棒,一连三日,何止有千百对在那里。今年有个扑手好汉,是太原府人氏,姓任名原,身长一丈,自号擎天柱,口出大言,说道:‘相扑世间无对手,争跤天下我为魁。’闻他两年曾在庙上争跤,不曾有对手,白白地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又贴招儿,单搦天下人相扑。小人等因这个人来,一者烧香,二乃为看任原本事,三来也要偷学他几路好棒。伏望大王慈悲则个。”宋江听了,便叫小校:“快送这伙人下山去,分毫不得侵犯。今后遇有往来烧香的人,休要惊吓他,任从过往。”那伙人得了性命,拜谢下山去了。只见燕青起身禀复宋江,说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哄动了泰安州,大闹了祥符县。正是:东岳庙中双虎斗,嘉宁殿上二龙争。毕竟燕青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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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七十九回 · 刘唐放火烧战船 宋江两败高太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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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 软弱安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钝斧锤砖易碎,快刀劈水难开。但看发白齿牙衰,惟有舌根不坏。 话说当下高太尉望见水路军士,情知不济,正欲回军,只听得四边炮响,急收聚众将,夺路而走。原来梁山泊只把号炮四下里施放,却无伏兵。只吓得高太尉心惊胆战,鼠窜狼奔,连夜收军回济州。计点步军,折陷不多;水军折其大半,战船没一只回来。刘梦龙逃难得回。军士会水的,逃得性命;不会水的,都淹死于水中。高太尉军威折挫,锐气衰残。且向城中屯驻军马,等候牛邦喜拘刷船到。再差人赍公文去催:不论是何船只,堪中的尽数拘拿,解赴济州,整顿征进。 却说水浒寨中,宋江先和董平上山,拔了箭矢,唤神医安道全用药调治。安道全使金枪药敷住疮口,在寨中养病。吴用收住众头领上山。水军头领张横解党世雄到忠义堂上请功,宋江教且押去后寨软监着。将夺到的船只,尽数都收入水寨,分派与各头领去了。 再说高太尉在济州城中,会集诸将,商议收剿梁山之策。数内上党节度使徐京禀道:“徐某幼年游历江湖,使枪卖药之时,曾与一人交游。那人深通韬略,善晓兵机,有孙、吴之才调,诸葛之智谋,姓闻名焕章,见在东京城外安仁村教学。若得此人来为参谋,可以敌吴用之诡计。”高太尉听说,便差首将一员,赍带段匹鞍马,星夜回东京,礼请这教村学秀才闻焕章,来为军前参谋。便要早赴济州,一同参赞军务。那员首将回京去,不得三五日,城外报来:“宋江军马,直到城边搦战。”高太尉听了大怒,随即点就本部军兵,出城迎敌。就令各寨节度使,同出交锋。 却说宋江军马见高太尉提兵至近,急慌退十五里外平川旷野之地。高太尉引军赶去。宋江军马已向山坡边摆成阵势。红旗队里捧出一员猛将,怎生披挂?但见: 戴一顶插交角,嵌金花,光挣挣铁幞头;拴一条长数尺,飞红霞,云彩彩红抹额;披一副黑扑扑,齐臻臻,退光漆,烈龙鳞,戗金乌油甲;系一条攒八宝,嵌七珍,金雀舌,双獭尾,玲珑碧玉带;穿一领按北方,如泼墨,结乌云,飘黑雾,俏身皂罗袍;着一对绿兜根,金落缝,走云芽,盘双凤,踏山麂皮靴;悬一张射双雕,落孤雁,鹊画宝雕弓;攒一壶穿银盔,透铁铠,点钢凿子箭;捥两条苍龙梢,排竹节,水磨打将鞭;骑一匹恨天低,嫌地窄,千里乌骓马。正是:斜按铁枪临阵上,浑如黑杀降凡间。 认旗上写的分明,乃是“双鞭呼延灼”。兜住马,横着枪,立在阵前。高太尉看见,道:“这厮便是统领连环马时,背反朝廷的。”便差云中节度使韩存保出马迎敌。这韩存保善使一枝方天画戟。两个在阵前更不打话,一个使戟去搠,一个用枪来迎。使戟的不放半分闲,使枪的岂饶些子空。两个战到五十余合,呼延灼卖个破绽,闪出去,拍着马望山坡下便走。韩存保紧要干功,跑着马赶来。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约赶过五七里,无人之处,看看赶上。呼延灼勒回马,带转枪,舞起双鞭来迎。两个又斗十数合之上。用双鞭分开画戟,回马又走。韩存保寻思:“这厮枪又近不得我,鞭又赢不得我。我不就这里赶上捉了这贼,更待何时!”抢将近来,赶转一两山嘴,有两条路,竟不知呼延灼何处去了。 韩存保勒马上坡来望时,只见呼延灼绕着一条溪走。存保大叫:“泼贼,你走那里去!快下马来受降,饶你命!”呼延灼不走,大骂存保。韩存保却大宽转来抄呼延灼后路,两个却好在溪边相迎着。一边是山,一边是溪,只中间一条路,两匹马盘旋不得。呼延灼道:“你不降我,更待何时!”韩存保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倒要我降你!”呼延灼道:“我漏你到这里,正要活捉你。你性命只在顷刻。”韩存保道:“我正来活捉你!”两个旧气又起。韩存保挺着长戟,望呼延灼前心两胁软肚上,雨点般戳将来。呼延灼用枪左拨右逼,捽风般搠入来。两个又斗了三十来合。正斗到浓深处,韩存保一戟望呼延灼软胁搠来,呼延灼一枪望韩存保前心刺去。两个各把身躯一闪,两边军器都从胁下搠来。呼延灼挟住韩存保戟杆,韩存保扭定呼延灼枪杆。两个都在马上你扯我拽,挟住腰胯,用力相挣。韩存保的马,后蹄先塌下溪里去了。呼延灼连人和马,也拽下溪里去了。两个在水中扭做一块,那两匹马践起水来,一人一身水。呼延灼弃了手里的枪,挟住他的戟杆,急去掣鞭时,韩存保也撇了他的枪杆,双手按住呼延灼两条臂。你揪我扯,两个都滚下水里去。那两匹马迸星也似跑上岸来,望山边去了。两个在溪水中,都滚没了军器。头上戴的盔没了,身上衣甲飘零。两个只把空拳来在水中厮打。一递一拳,正在深水里,又拖上浅水里来。正解拆不开,岸上一彪军马赶到。为头的是没羽箭张清。众人下手活捉了韩存保。差人急去寻那走了的两匹战马,只见那马却听得马嘶人喊,也跑回来寻队,因此收住。又去溪中捞起军器还呼延灼,带湿上马。却把韩存保背剪缚在马上,一齐都奔峪口。有诗为证: 两人交战更跷蹊,脱马缠绵浸碧溪。 可惜韩存英勇士,生擒活捉不堪题。 只见前面一彪军马,来寻韩存保。两家却好当住。为头两员节度使,一个是梅展,一个是张开。因见水地马上缚着韩存保,梅展大怒,舞三尖两刃刀直取张清。交马不到三合,张清便走。梅展赶来。张清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石子飞来,正打中梅展额角,鲜血迸流。撇了手中刀,双手掩面。张清急便回马。却被张开搭上箭,拽满弓,一箭射来。张清提马头一提,正射中马眼,那马便倒。张清跳在一边,拈着枪便来步战。那张清原来只有飞石打将的本事,枪法上却慢。张开先救了梅展,次后来战张清。马上这条枪,神出鬼没。张清只办得架隔,遮拦不住,拖了枪便走入马军队里躲闪。张开枪马到处,杀得五六十马军四分五落,再厅得韩存保。却待回来,只见喊大举,峪口两彪军到。一队是霹雳火秦明,一队是大刀关胜。两个猛将杀来。张开只保得梅展走了,那里顾得众军。两路杀入来,又厅了韩存保。张清抢了一匹马,呼延灼使尽气力,只好随众厮杀。一齐掩击到官军队前,乘势冲动,退回济州。梁山泊军马也不追赶,只将韩存保连夜解上山寨来。 宋江等坐在忠义堂上,见缚到韩存保来,喝退军士,亲解其索,请坐厅上,殷勤相待。韩存保感激无地。就请出党世雄相见,一同管待。宋江道:“二位将军,切勿相疑。宋江等并无异心,只被滥官污吏逼得如此。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愿与国家出力。”韩存保道:“前者陈太尉赍到招安诏敕来山,如何不乘机会去邪归正?”宋江答道:“便是朝廷诏书,写得不明。更兼用村醪倒换御酒,因此弟兄众人心皆不伏。那两个张干办、李虞候,擅作威福,耻辱众将。”韩存保道:“只因中间无好人维持,误了国家大事。”宋江设筵管待已了,次日具备鞍马,送出谷口。 这两个在路上,说宋江许多好处。回到济州城外,却好晚了。次早入城来见高太尉,说宋江把二将放回之事。高俅大怒道:“这是贼人诡计,慢我军心!你这二人有何面目见吾?左右,与我推出斩讫报来。”王焕等众官都跪下告道:“非干此二人之事,乃是宋江、吴用之计。若斩此二人,反被贼人耻笑。”高太尉被众人苦告,饶了两个性命,削去本身职事,发回东京泰乙宫听罪。这两个解回京师。 原来这韩存保是韩忠彦的侄儿,忠彦乃是国老太师,朝廷官员多有出他门下。有个门馆教授,姓郑名居忠,原是韩忠彦抬举的人,见任御史大夫。韩存保把上件事告诉他。居忠上轿,带了存保,来见尚书余深,同议此事。余深道:“须是禀得太师,方可面奏。”二人来见蔡京,说:“宋江本无异心,只望朝廷招安。”蔡京道:“前者毁诏谤上,如此无礼,不可招安,只可剿捕。”二人禀说:“前番招安,皆为去人不布朝廷德意,用心抚恤,不用嘉言,专说利害,以此不能成事。”蔡京方允。约至次日早朝,道君天子升殿,蔡京奏准,再降诏敕,令人招安。天子曰:“见今高太尉使人来请安仁村闻焕章为军前参谋,早赴边庭委用。就差此人为使前去。如肯来降,悉免本罪;如仍不伏,就着高俅定限,日下剿捕尽绝还京。”蔡太师写成草诏,一面取闻焕章赴省筵宴。原来这闻焕章是有名文士,朝廷大臣多有知识的。各备酒食迎接,席终各散。一边收拾起行。有诗为证: 教学先生最有才,天书特地召将来。 展开说地谈天口,便使恩光被草莱。 且不说这里闻焕章辞驾,同天使来。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心中烦恼。门吏报道:“牛邦喜到来。”高太尉便教唤至。拜罢,问道:“船只如何?”邦喜禀道:“于路拘刷得大小船一千五百余只,都到闸下。”太尉大喜,赏了牛邦喜。便传号令,教把船都放入阔港,每三只一排钉住,上用板铺,船尾用铁环锁定;尽数拨步军上船,其余马军,近水护送船只。比及编排得军士上船,训练得熟,已得半月之久。梁山泊尽都知了。吴用唤刘唐受计,掌管水路建功。众多水军头领,各各准备小船。船头上排排钉住铁叶,船舱里装载芦苇干柴,柴中灌着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屯住在小港内。却教炮手凌振于四望高山上,放炮为号。又于水边树木丛杂之外,都缚旌旗于树上。每一处都设金鼓火炮,虚屯人马,假设营垒。请公孙胜作法祭风。旱地上分三队军马接应。梁山泊吴用指画已了。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催起军马,水路统军却是牛邦喜,又同刘梦龙并党世英这三个掌管。高太尉披挂了,发三通擂鼓,水港里船开,旱路上马发。船行似箭,马去如飞,杀奔梁山泊来。先说水路里船只,连篙不断,金鼓齐鸣,迤逦杀入梁山深处,并不见一只船。看看渐近金沙滩,只见荷花荡里两只打鱼船,每只船上只有两个人,拍手大笑。头船上刘梦龙便叫放箭乱射。渔人都跳下水底去了。刘梦龙催动战船,渐近金沙滩头。一带阴阴的都是细柳,柳树上拴着两头黄牛,绿莎草上睡着三四个牧童。远远地又有一个牧童,倒骑着一头黄牛,口中呜呜咽咽吹着一管笛子来。刘梦龙便教先锋悍勇的,首先登岸。那几个牧童跳起来呵呵大笑,都穿入柳阴深处去了。前队五七百人抢上岸去。那柳阴树中一声炮响,两边战鼓齐鸣。左边就冲出一队红甲军,为头是霹雳火秦明;右边冲出一队黑甲军,为头是双鞭将呼延灼。各带五百军马,截出水边。刘梦龙急招呼军士下船时,已折了大半军校。牛邦喜听得前军喊起,便教后船且退。只听得山顶上连珠炮响,芦苇中飕飕有声,却是公孙胜披发仗剑,踏罡布斗,在山顶上祭风。初时穿林透树,次后走石飞沙,须臾白浪掀天,顷刻黑云覆地,红日无光,狂风大作。刘梦龙急教棹船回时,只见芦苇丛中,藕花深处,小港挟汊,都棹出小船来,钻入大船队里。鼓声响处,一齐点着火把。原来这小船上,都是吴用主意授计与刘唐,尽使水军头领,装载芦苇干柴硫黄焰硝,杂以油薪。霎时间大火竟起,烈焰飞天,四分五落,都穿在大船内。前后官船,一齐烧着。怎见得火起?但见: 黑烟迷绿水,红焰起清波。风威卷荷叶满天飞,火势燎芦林连梗断。神号鬼哭,昏昏日色无光;岳撼山崩,浩浩波声鼎沸。舰航遮洋尽倒,柁橹艨艟皆休。先锋将魄散魂飞,合后兵心惊胆裂。荡桨的首先落水,点篙的无路逃生。船尾旌旗,不见青红交杂;柁楼剑戟,难排霜刃争叉。副将忙举哀声,主帅先寻死路。却似骊山顶上,周幽王褒姒戏诸侯;有若夏口三江,施妙策周郎破曹操。千千条火焰连天起,万万道烟霞贴水飞。 当时刘梦龙见满港火飞,战船都烧着了,只得弃了头盔衣甲,跳下水去。又不敢傍岸,拣港深水阔处,赴将开去逃命。芦林里面,一个人独驾着小船,直迎将来。刘梦龙便钻入水底下去。却好有一个人拦腰抱住,拖上船来。撑船的是出洞蛟童威,拦腰抱的是混江龙李俊。却说牛邦喜见四下官船队里火着,也弃了戎装披挂,却待下水。船梢上钻起一个人来,拿着挠钩,劈头搭住,倒拖下水里去。那人是船火儿张横。这梁山泊内水面上,杀得尸横遍野,血溅波心,焦头烂额者不计其数。只有党世英摇着小船,正走之矣间,芦林两边弩箭弓矢齐发,射死水中。众多军卒会水的,逃得性命回去;不会水的,尽皆淹死;生擒活捉者,都解投大寨。李俊捉得刘梦龙,张横捉得牛邦喜,欲待解上山寨,惟恐宋江又放了。两个好汉自商量,把这二人就路边结果了性命,割下首级送上山来。 再说高太尉引领马军,在水边策应。只听得连珠炮响,鼓声不绝。料道是水面上厮杀,骤着马前来,靠山临水探望。只见纷纷军士,都从水里逃命,爬上岸来。高俅认得是自家军校,问其缘故。说被放火烧尽船只,俱各不知所在。高太尉听了,心内越慌。但望见喊声不断,黑烟满空。急引军回旧路时,山前鼓声响处,冲出一队马军拦路。当先急先锋索超,轮起开山大斧,骤马抢近前来。高太尉身边节度使王焕,挺枪便出与索超交战。斗不到五合,索超拨回马便走。高太尉引军追赶。转过山嘴,早不见索超。正走间,背后豹子头林冲引军赶来,又杀一阵。再走不过六七里,又是青面兽杨志引军赶来,又杀一阵。再走不过六七里,又是青面兽杨志引军赶来,又杀一阵。又奔不到八九里,背后美髯公朱仝赶上来又杀一阵。这是吴用使的追赶之计,不去前面拦截,只在背后赶杀。败军无心恋战,只顾奔走,救护不得后军。因此高太尉被追赶得慌,飞奔济州。比及入得城时,已自三更。又听得城外寨中火起,喊声不绝。原来被石秀、杨雄埋伏下五百步军,放了三五把火,潜地去了。惊得高太尉魂不附体,连使人探视。回报“去了”,方才放心。整点军马,折其大半。有诗为证: 赤壁鏖兵事可徵,高俅计拙亦无凭。 雄兵返败梁山泊,回首羞将大府登。 高俅正在纳闷间,远探报道:“天使到来。”高俅遂引军马并节度使出城迎接。见了天使,就说降诏招安一事。都与闻焕章参谋使相见了,同进城中帅府商议。高太尉先讨抄白备诏观看。待不招安来,又连折了两阵,拘刷得许多船只,又被尽行烧毁;待要招安来,恰又羞回京师。心下踌躇数日,主张不定。不想济州有一个老吏,姓王名瑾,那人平生克毒,人尽呼为剜心王。却是太守张叔夜拨在帅府供给的吏,因见了诏书抄白,更打听得高太尉心内迟疑不决,遂来帅府呈献利便事件,禀说:“贵人不必沉吟,小吏看见诏上已有活路。这个写草诏的翰林待诏,必与贵人好,先开下一个后门了。”高太尉见说大惊,便问道:“你怎见得先开下后门?”王瑾禀道:“诏书上最要紧是中间一行,道是:‘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这一句是囫囵话。如今开读时,却分作两句读。将‘除宋江’另做一句,‘卢俊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另做一句。赚他漏到城里,捉下为头宋江一个,把来杀了。却将他手下众人,尽数拆散,分调开去。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但没了宋江,其余的做得甚用!此论不知太尉恩相贵意若何?”高俅大喜,随即升王瑾为帅府长史。便请闻参谋说知此事,一同计议。闻焕章谏道:“堂堂天使,只可以正理相待,不可行诡诈于人。倘或宋江以下,有智谋之人识破,翻变起来,深为未便。”高太尉道:“非也!自古兵书有云:‘兵行诡道’,岂可用得正大。”闻参谋道:“然虽‘兵行诡道’,这一事是天子圣旨,乃以取信天下。自古王言如纶如綍,因此号为玉音,不可移改。今若如此,后有知者,难以此为准信。”高太尉道:“且顾眼下,却又理会。”遂不听闻焕章之言,先遣一人往梁山泊报知,令宋江等全伙,前来济州城下,听天子诏敕,赦免罪犯。未知真假何如?有诗为证: 远捧泥书出大邦,谆谆天语欲招降。 高俅轻信奸人语,要构阴谋杀宋江。 却说宋江又赢了高太尉这一阵,烧了的船,令小校搬运做柴,不曾烧的,拘收入水寨。但是活捉的军将,尽数陆续放回济州。当日宋江与大小头领,正在忠义堂上商议事务,小校报道:“济州府差人上山来,报道:‘朝廷特遣天使颁降诏书,赦罪招安,加官赐爵。特来报喜。’”宋江听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便叫请那报事人到堂上问时,那人说道:“朝廷降诏,特来招安。高太尉差小人前来报请大小头领,都要到济州城下行礼,开读诏书。并无异议,勿请疑惑。”宋江叫请军师商议定了,且取银两段匹,赏赐来人,先发付回济州去了。宋江传下号令,大小头领,尽教收拾,便去听开读诏书。卢俊义道:“兄长且未可性急,诚恐这是高太尉的见识,兄长且不可便去!”宋江道:“你们若如此疑心时,如何能勾归正?众人好歹去走一遭。”吴用笑道:“高俅那厮被我们杀得胆寒心碎,便有十分的计策也施展不得。放着众弟兄一班好汉,不要疑心,只顾跟随宋公明哥哥下山。我这里先差黑旋风李逵引着樊瑞、鲍旭、项充、李衮,将带步军一千,埋伏在济州东路;再差一丈青扈三娘,引着顾大嫂、孙二娘、王矮虎、孙新、张青,将带马军一千,埋伏在济州西路。若听得连珠炮响,杀奔北门来取齐。”吴用分调已定,众头领都下山,只留水军头领看守寨栅。 只因高太尉要用诈术,诱引这伙英雄下山,不听闻参谋谏劝。谁想只就济州城下,翻为九里山前;梁山泊边,变作三江夏口。却似狼临犬队,虎入羊群。正是:只因一纸君王诏,惹起全班壮士心。毕竟众好汉怎地大闹济州,且听下回分解。

复制 施耐庵 《水浒传 · 第七十九回 · 刘唐放火烧战船 宋江两败高太尉》

水浒传 · 第六十六回 · 时迁火烧翠云楼 吴用智取大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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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野战攻城事不通,神谋鬼计运奇功。 星桥铁锁悠悠展,火树银花处处同。 大府忽为金璧碎,高楼翻作祝融红。 龙群虎队真难制,可愧中书智力穷。 话说吴用对宋江道:“今日幸喜得兄长无事,又得安太医在寨中看视贵疾,此是梁山泊万千之幸。比及兄长卧病之时,小生累累使人去北京探听消息,梁中书昼夜忧惊,只恐俺军马临城。又使人直往北京城里城外市井去处,遍贴无头告示,晓谕居民,勿得疑虑。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大军到郡,自有对头。因此梁中书越怀鬼胎。东京蔡太师见说降了关胜,天子之前,更不敢题;只是主张招安,大家无事。因此累累寄书与梁中书,教道且留卢俊义、石秀二人性命,好做脚手。”宋江见说,便要催趱军马下山,去打北京。吴用道:“即今冬尽春初,早晚元宵节近,北京年例大张灯火。我欲乘此机会,先令城中埋伏,外面驱兵大进,里应外合,可以救难破城。”宋江道:“若要如此调兵,便请军师发落。”吴用道:“为头最要紧的是城中放火为号。你众弟兄中谁敢与我先去城中放火?”只见阶下走过一人道:“小弟愿往!”众人看时,却是鼓上蚤时迁。时迁道:“小弟幼年间曾到北京。城内有座楼,唤做翠云楼,楼上楼下大小有百十个阁子。眼见得元宵之夜,必然喧哄。乘空潜地入城。正月十五日夜,盘去翠云楼上,放起火来为号,军师可自调人马劫牢,此为上计。”吴用道:“我心正待如此。你明日天晓,先下山去。只在元宵夜一更时候,楼上放起火来,便是你的功劳。”时迁应允,听令去了。吴用次日却调解珍、解宝扮做猎户,去北京城内官员府里献纳野味。正月十五日夜间,只看火起为号,便去留守司前截住报事官兵。两个听令去了。再调杜迁、宋万扮做粜米客人,推辆车子去城中宿歇。元宵夜只看号火起时,却来先夺东门。“此是你两个功劳。”两个听令去了。再调孔明、孔亮扮做仆者,去北京城内闹市里房檐下宿歇。只看楼前火起,便去往来接应。两个听令去了。再调李应、史进扮做客人,去北京东门外安歇。只看城中号火起时,先斩把门军士,夺下东门,好做出路。两个听令去了。再调鲁智深、武松扮做行脚僧行,去北京城外庵院挂搭。只看城中号火起时,便去南门外截住大军,冲击去路。两个听令去了。再调邹渊、邹润扮做卖灯客人,直往北京城中寻客店安歇。只看楼中火起,便去司狱司前策应。两个听令去了。再调刘唐、杨雄扮作公人,直去北京州衙前宿歇。只看号火起时,便去截住一应报事人员,令他首尾不能救应。两个听令去了。再调公孙胜先生扮做云游道士,却教凌振扮做道童跟着,将带风火轰天等炮数百个,直去北京城内净处守待。只看号火起时施放。两个听令去了。再调张顺跟随燕青从水门里入城,径奔卢员外家,单捉淫妇奸夫。再调王矮虎、孙新、张青、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扮作三对村里夫妻入城看灯,寻至卢俊义家中放火。再调柴进带同乐和扮做军官,直去蔡节级家中,要保救二人性命。调拨已定,众头领俱各听令去了。各各遵依军令,不可有误。此是正月初头。不说梁山泊好汉依次各各下山进发。有诗为证: 卢生石秀久幽囚,豪杰分头去复仇。 只待上元灯火夜,一时焚却翠云楼。 且说北京梁中书唤过李成、闻达、王太守等一干官员商议放灯一事。梁中书道:“年例北京大张灯火,庆赏元宵,与民同乐,全似东京体例。如今被梁山泊贼人两次侵境,只恐放灯因而惹祸。下官意欲住歇放灯,你众官心下如何计议?”闻达便道:“想此贼人潜地退去,没头告示乱贴,此计是穷,必无主意。相公何必多虑。若还今年不放灯时,这厮们细作探知,必然被他耻笑。可以传下钧旨,晓示居民:比上年多设花灯,添扮社火,市心中添搭两座鳌山,照依东京体例,通宵不禁,十三至十七放灯五夜。教府尹点视居民,勿令缺少。相公亲自行春,务要与民同乐。闻某亲领一彪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扎,以防贼人奸计。再着李都监亲引铁骑马军,绕城巡逻,勿令居民惊忧。”梁中书见说大喜。众官商议已定,随即出榜晓谕居民。 这北京大名府是河北头一个大郡,冲要去处。却有诸路买卖,云屯雾集,只听放灯,都来赶趁。在城坊隅巷陌,该管厢官每日点视,只得装扮社火。豪富之家,各自去赛花灯,远者三二百里去买,近者也过百十里之外。便有客商,年年将灯到城货卖。家家门前扎起灯棚,都要赛挂好灯,巧样烟火。户内缚起山棚,摆放五色屏风炮灯,四边都挂名人画片并奇异古董玩器之物。在城大街小巷,家家都要点灯。大名府留守司州桥边搭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红黄纸龙两条,每片鳞甲上点灯一盏,口喷净水。去州桥河内周围上下,点灯不计其数。铜佛寺前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青龙一条,周回也有千百盏花灯。翠云楼前也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着一条白龙,四面灯火不计其数。原来这座酒楼,名贯河北,号为第一。上有三檐滴水,雕梁绣柱,极是造得好。楼上楼下,有百十处阁子。终朝鼓乐喧天,每日笙歌聒耳。城中各处宫观寺院佛殿法堂中,各设灯火,庆赏丰年。三瓦两舍,更不必说。 那梁山泊探细人得了这个消息,报上山来。吴用得知大喜,去对宋江说知备细。宋江便要亲自领兵去打北京。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切不可轻动。稍若怒气相侵,实难痊可。”吴用道:“小生替哥哥走一遭。”随即与铁面孔目裴宣点拨八路军马:第一队,双鞭呼延灼引领韩滔、彭玘为前部,镇三山黄信在后策应,都是马军。前者呼延灼阵上打了的是假的,故意要赚关胜,故设此计。第二队,豹子头林冲引领马麟、邓飞为前部,小李广花荣在后策应,都是马军。第三队,大刀关胜引领宣赞、郝思文为前部,病尉迟孙立在后策应,都是马军。第四队,霹雳火秦明引领欧鹏、燕顺为前部,青面兽杨志在后策应,都是马军。第五队,却调步军头领没遮拦穆弘,将引杜兴、郑天寿。第六队,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将引李立、曹正。第七队,步军头领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第八队,步军头领混世魔王樊瑞将引项充、李衮。这八路马步军兵,各自取路,即今便要起行,毋得时刻有误。正月十五日二更为期,都要到北京城下。马军、步军一齐进发。那八路人马依令下山。其余头领尽跟宋江保守山寨。有诗为证: 八路军兵似虎狼,横天杀气更鹰扬。 安排盖地遮天技,要使鳌山变杀场。 且说时迁是个飞檐走壁的人,不从正路入城,夜间越墙而过。城中客店内却不着单身客人,他自白日在街上闲走,到晚来东岳庙内神座底下安身。正月十三日,却在城中往来观看居民百姓搭缚灯棚,悬挂灯火。正看之间,只见解珍、解宝挑着野味在城中往来观看。又撞见杜迁、宋万两个从瓦子里走将出来。时迁当日先去翠云楼上打一个踅。只见孔明披着头发,身穿羊裘破衣,右手拄一条杖子,左手拿个碗,腌腌臜臜在那里求乞。见了时迁,打抹他去背后说话。时迁道:“哥哥,你这般一个汉子,红红白白面皮,不象叫化的。北京做公的多,倘或被他看破,须误了大事。哥哥可以躲闪回避。”说不了,又见个丐者从墙边来。看时,却是孔亮。时迁道:“哥哥,你又露出雪也似白面来,亦不象忍饥受饿的人。这般模样,必然决撒。”却才道罢,背后两个劈角儿揪住喝道:“你三个做得好事!”回头看时,却是杨雄、刘唐。时迁道:“你惊杀我也!”杨雄道:“都跟我来。”带去僻静处埋冤道:“你三个好没分晓!却怎地在那里说话?倒是我两个看见。倘或被他眼明手快的公人看破,却不误了哥哥大事!我两个都已见了弟兄们,不必再上街去。”孔明道:“邹渊、邹润自在街上卖灯。鲁智深、武松已在城外庵里。再不必多说,只顾临期各自行事。”五个说了,都出到一个寺前,正撞见一个先生从寺里出来,喝道:“你五个在此做甚事?”众人抬头看时,却是入云龙公孙胜,背后凌振扮做道童跟着。七个人都颐指气使,点头会意,各自去了。 看看相近上元,梁中书先令闻大刀闻达将引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扎,以防贼寇。十四日,却令李天王李成亲引铁骑马军五百,全副披挂,绕城巡视。次日,正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好生晴明。黄昏月上,六街三市,各处坊隅巷陌,点放花灯。大街小巷,都有社火。值此元宵,有诗为证: 北京三五风光好,膏雨初晴春意早。 银花火树不夜城,陆地拥出蓬莱岛。 烛龙衔照夜光寒,人民歌舞欣时安。 五凤羽扶双贝阙,六鳌背驾三神山。 红妆女立朱帘下,白面郎骑紫骝马。 笙箫嘹亮入青云,月光清射鸳鸯瓦。 翠云楼高侵碧天,嬉游来往多婵娟。 灯球灿烂若锦绣,王孙公子真神仙。 游人轇輵尚未绝,高楼顷刻生云烟。 是夜,节级蔡福分付教兄弟蔡庆看守着大牢:“我自回家看看便来。”方才进得家门,只见两个人闪将入来,前面那个军官打扮,后面仆者模样。灯光之下看时,蔡福认得是小旋风柴进,后面的已自是铁叫子乐和。蔡节级只认得柴进,便请入里面去,见成杯盘,随即管待。柴进道:“不必赐酒,在下到此有件紧事相央。卢员外、石秀全得足下相觑,称谢难尽。今晚小子欲就大牢里,趁此元宵热闹,看望一遭。望你相烦引进,休得推却。”蔡福是个公人,早猜了八分。欲待不依,诚恐打破城池,都不见了好处,又陷了老小一家人口性命。只得担着血海的干系,便取些旧衣裳教他两个换了,也扮做公人,换了巾帻,带柴进、乐和径奔牢中去了。 初更左右,王矮虎、一丈青、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三对儿村里夫妻,乔乔画画,装扮做乡村人,挨入在人丛里,便入东门去了。公孙胜带同凌振,挑着荆篓去城隍庙里廊下坐地。这城隍庙只在州衙侧边。邹渊、邹润挑着灯,在城中闲走。杜迁、宋万各推一辆车子,径到梁中书衙前,闪在人闹处。原来梁中书衙,只在东门里大街住。刘唐、杨雄各提着水火棍,身边都自有暗器,来州桥上两边坐定。燕青领了张顺,自从水门里入城,静处埋伏。都不在话下。 不移时,楼上鼓打二更。却说时迁挟着一个篮儿,里面都是硫黄、焰硝,放火的药头,篮儿上插几朵闹鹅儿,踅入翠云楼后,走上楼去。只见阁子内吹笙箫,动鼓板,掀云闹社,子弟们闹闹穰穰,都在楼上打哄赏灯。时迁上到楼上,只做卖闹鹅儿的,各处阁子里去看。撞见解珍、解宝拖着钢叉,叉上挂着兔儿,在阁子前踅。时迁便道:“更次到了,怎生不见外面动掸?”解珍道:“我两个方才在楼前,见探马过去,多管兵马到了。你只顾去行事。” 言犹未了,只见楼前都发起喊来,说道:“梁山泊军马到了西门外。”解珍分付时迁:“你自快去,我自去留守司前接应。”奔到留守司前,只见败残军马,一齐奔入城来,说道:“闻大刀吃劫了寨也。梁山泊贼寇引军都赶到城下。”李成正在城上巡逻,听见说了,飞马来到留守司前,教点军兵,分付闭上城门,守护本州。 却说王太守亲引随从百余人,长枷铁锁,在街镇压。听得报说这话,慌忙回留守司前。却说梁中书正在衙前闲坐,初听报说,尚自不甚慌。次后没半个更次,流星探马接连报来,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快叫备马。 说言未了,时迁就在翠云楼上点着硫黄焰硝,放一把火来。那火烈焰冲天,火光夺月,十分浩大。梁中书见了,急上得马。却待要去看时,只见两条大汉,推两辆车子,放在当路,便去取碗挂的灯来,望车子上点着,随即火起。梁中书要出东门时,两条大汉口称:“李应、史进在此!”手拈扑刀,大踏步杀来。把门官军吓得走了,手边的伤了十数个。杜迁、宋万却好接着出来,四个合做一处,把住东门。梁中书见不是头势,带领随行伴当,飞奔南门。南门传说道:“一个胖大和尚轮动铁禅杖,一个虎面行者掣出双戒刀,发喊杀入城来。”梁中书回马,再到留守司前,只见解珍、解宝手拈钢叉,在那里东撞西撞。急待回州衙,不敢近前。王太守却好过来,刘唐、杨雄两条水火棍齐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于街前。虞候、押番各逃残生去了。梁中书急急回马奔西门,只听得城隍庙里火炮齐响,轰天震地。邹渊、邹润手拿竹竿,只顾就房檐下放起火来。南瓦子前,王矮虎、一丈青杀将来。孙新、顾大嫂身边掣出暗器,就那里协助。铜佛寺前,张青、孙二娘入去,扒上鳌山,放起火来。此时北京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窜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有诗为证: 回禄施威特降灾,熏天烈焰涨红埃。 黄童白叟皆惊惧,又被雄兵混杀来。 却说梁中书奔到西门,接着李成军马,急到南门城上,勒住马在鼓楼上看时,只见城下兵马摆满,旗号上写着“大将呼延灼”,火焰光中,抖擞精神,施逞骁勇,左有韩滔,右有彭玘,黄信在后,催动人马,雁翅一般横杀将来,随到门下。梁中书出不得城去,和李成躲在北门城下,望见火光明亮,军马不知其数,却是豹子头林冲,跃马横枪,左有马麟,右有邓飞,花荣在后催动人马,飞奔将来。再转东门,一连火把丛中,只见没遮拦穆弘,左有杜兴,右有郑天寿,三筹步军好汉当先,手拈扑刀,引领一千余人,杀入城来。梁中书径奔南门,舍命夺路而走。吊桥边火把齐明,只见黑旋风李逵,左有李立,右有曹正,李逵浑身脱剥,睁圆怪眼,咬定牙根,手搦双斧,从城濠里飞杀过来。李立、曹正,一齐俱到。李成当先,杀开条血路,奔出城来,护着梁中书便走。只见左手下杀声震响,火把丛中军马无数,却是大刀关胜,拍动赤兔马,手舞青龙刀,径抢梁中书。李成手举双刀,前来迎敌。那时李成无心恋战,拨马便走。左有宣赞,右有郝思文,两肋里撞来,孙立在后催动人马,并力杀来。正斗间,背后赶上小李广花荣,拈弓搭箭,射中李成副将,翻身落马。李成见了,飞马奔走。未及半箭之地,只见右手下锣鼓乱鸣,火光夺目,却是霹雳火秦明,跃马舞棍,引着燕顺、欧鹏,背后杨志,又杀将来。李成且战且走,折军大半,护着梁中书,冲路走脱。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之事。杜迁、宋万去杀梁中书老小一门良贱。刘唐、杨雄去杀王太守一家老小。孔明、孔亮已从司狱司后墙爬将入去。邹渊、邹润却在司狱司前接住往来之人。大牢里柴进、乐和看见号火起了,便对蔡福、蔡庆道:“你弟兄两个见也不见?更待几时?”蔡庆在门边守时,邹渊、邹润早撞开牢门,大叫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好好送出卢员外、石秀哥哥来!”蔡庆慌忙报蔡福时,孔明、孔亮早从牢屋上跳将下来,不由他弟兄两个肯与不肯,柴进身边取出器械,便去开枷,放了卢俊义、石秀。柴进说与蔡福:“你快跟我去家中保护老小。”一齐都出牢门来。邹渊、邹润接着,合做一处。蔡福、蔡庆跟随柴进,来家中保全老小。卢俊义将引石秀、孔明、孔亮、邹渊、邹润五个弟兄,径奔家中来捉李固、贾氏。 却说李固听得梁山泊好汉引军马入城,又见四下里火起,正在家中有些眼跳,便和贾氏商量,收拾了一包金珠细软背了,便出门奔走。只听得排门一带都倒,正不知多少人抢将入来。李固和贾氏慌忙回身,便望里面开了后门,踅过墙边,径投河下来寻自家躲避处。只见岸上张顺大叫:“那婆娘走那里去!”李固心慌,便跳下船中去躲。却待攒入舱里,只见一个人伸出手来,劈角儿揪住,喝道:“李固,你认得我么?”李固听得是燕青的声音,慌忙叫道:“小乙哥!我不曾和你有甚冤仇,你休得揪我上岸!”岸上张顺早把那婆娘挟在肋下,拖到船边。燕青拿了李固,都望东门来了。 再说卢俊义奔到家中,不见了李固和那婆娘,且叫众人把应有家私金银财宝,都搬来装在车子上,往梁山泊给散。 却说柴进和蔡福到家中收拾家资老小,同上山寨。蔡福道:“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柴进见说,便去寻军师吴用。比及柴进寻着吴用,急传下号令去,休教杀害良民时,城中将及伤损一半。但见: 烟迷城市,火燎楼台。千门万户受灾危,三市六街遭患难。鳌山倒塌,红光影里碎琉璃;屋宇崩摧,烈焰火中烧翡翠。前街傀儡,顾不得面是背非;后巷清音,尽丢坏龙笙凤管。班毛老子,猖狂燎尽白髭须;绿发儿郎,奔走不收华盖伞。耍和尚烧得头焦额烂,麻婆子赶得屁滚尿流。踏竹马的暗中刀枪,舞鲍老的难免刃槊。如花仕女,人丛中金坠玉崩;玩景佳人,片时间星飞云散。瓦砾藏埋金万斛,楼台变作祝融墟。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战争场。 当时天色大明,吴用、柴进在城内鸣金收军。众头领却接着卢员外并在秀,都到留守司相见。备说牢中多亏了蔡福、蔡庆弟兄两个看管,已逃得残生。燕青、张顺早把这李固、贾氏解来。卢俊义见了,且教燕青监下,自行看管,听候发落。不在话下。 再说李成保护梁中书出城逃难,又撞着闻达领着败残军马回来,合兵一处,投南便走。正走之间,前军发起喊来。却是混世魔王樊瑞,左有项充,右有李衮,三筹步军好汉,舞动飞刀飞枪,直杀将来。背后又是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各引一千步军,前来截住退路。却似虾儿逢巨浪,兔子遇豺狼。正是:狱囚遇赦重回禁,病客逢医又上床。毕竟梁中书一行人马怎地计结,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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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八十六回 · 宋公明大战独鹿山 卢俊义兵陷青石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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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莫逞区区智力余,天公原自有乘除。 谢玄真得擒王技,赵括徒能读父书。 青石兵如沙上雁,幽州势若釜中鱼。 败军损将深堪愧,辽主行当坐陷车。 话说贺统军,姓贺名重宝,是大辽国中兀颜统军部下副统军之职。身长一丈,力敌万人,善行妖法,使一口三尖两刃刀,见今守住幽州,就行提督诸路军马。当时贺重宝奏郎主道:“奴婢这幽州地面,有个去处,唤做青石峪,只一条路入去,四面尽是高山,并无活路。臣拨十数骑人马,引这伙蛮子直入里面。却调军马外面围住。教这厮前无出路,后无退步,必然饿死。”兀颜统军道:“怎生便得这厮们来?”贺统军道:“他打了俺三个大郡,气满志骄,必然想着幽州。俺这里分兵去诱引他,他必然乘势来赶。引入陷坑山内,走那里去!”兀颜统军道:“你的计策怕不济事,必还用俺大兵扑杀。且看你去如何。” 当下贺统军辞了国主,带了盔甲刀马,引了一行步从兵卒,回到幽州城内。将军点起,分作三队。一队守住幽州,二队望霸州、蓟州进发。传令已下,便驱遣两队军马出城,差两个兄弟前去领兵。大兄弟贺拆,去打霸州。小兄弟贺云,去打蓟州。都不要赢他,只佯输诈败,引入幽州境界,自有计策。 却说宋江等守住霸州,有人来报:“辽兵侵犯蓟州,恐有疏失,望调军兵救护。”宋江道:“既然来打,那有干罢之理。就此机会,去取幽州。”宋江留下些少军马,守定霸州,其余大队军兵,拔寨都起,引军前去蓟州。会合卢俊义军马,约日进兵。 且说番将贺拆,引兵霸州来。宋江正调军马出来,却好半路里接着。不曾斗的三合,贺拆引军败走。宋江不去追赶。却说贺云去打蓟州,正迎着呼延灼,不战自退。 宋江会合卢俊义,一同上帐,商议攻取幽州之策。吴用、朱武便道:“幽州分兵两路而来,此必是诱引之计,且未可行。”卢俊义道:“军师错矣!那厮连输了数次,如何是诱敌之计?当取不取,过后难取。不就这里去取幽州,更待何时!”宋江道:“这厮势穷力尽,有何良策可施。正好乘此机会。”遂不从吴用、朱武之言,引兵往幽州便进。将两处军马,分作大小三路起行。只见前军报来说:“辽兵在前拦住。”宋江遂到军前看时,山坡后转出一彪皂旗来。宋江便教前军摆开人马。只见那番军番将,盖地而来。皂雕旗分作四路,向山坡前摆开。宋江、卢俊义与众将看时,如黑云踊出千百万人马相似,簇拥着一员大将番官,横着三尖两刃刀,立马阵前。那番官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明霜镔铁盔,身披耀日连环甲,足穿抹绿云根靴,腰系龟背狻猊带,衬着锦绣绯红袍,执着铁杆狼牙棒,手持三尖两刃八环刀,坐下四蹄双翼千里马。 前面引军旗上,写的分明:“大辽副统军贺重宝。”跃马横刀,出于阵前。宋江看了道:“辽国统军,必是上将。谁敢出马?”说犹未了,大刀关胜舞起青龙偃月刀,纵坐下赤兔马,飞出阵来。也不打话,便与贺统军相并。正似两条龙竞宝,一对虎争餐。一来一往凤翻身,一上一下鸾展翅。刀斗刀,迸数丈寒光,马荡马,动半天杀气。关胜与贺统军斗到三十余合,贺统军气力不加,拨回刀望本阵便走。关胜骤马追赶。贺统军引了败兵,奔转山坡。宋江便调军马追赶,约有四五十里,听的四下里战鼓齐响。宋江急叫回军时,山坡左边早撞过一彪番军拦路。宋江急分兵迎敌时,右手下又早撞出一支大辽军马。前面贺统军勒兵回来夹攻。宋江兵马四下救应不迭,被番兵撞做两段。 却说卢俊义引兵在后面厮杀时,不见了前面军马。急寻门路要杀回来,只见胁窝里又撞出番军来厮并。辽兵喊杀连天,四下里撞击,左右被番军围住在垓心。卢俊义调拨众将,左右冲突,前后卷杀,寻路出去。众将扬威耀武,抖擞精神,正奔四下里厮杀,忽见阴云闭合,黑雾遮天,白昼如夜,不分东西南北。卢俊义心慌,急引一支军马,死命杀出。大辽兵马听的前面鸾铃声响,纵马引军赶杀过去。至一山口,卢俊义听的里面人语马嘶,领兵赶将入去。只见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对面不见。卢俊义杀到里面,约莫二更前后,方才风静云开,复见一天星斗。众人打一看时,四面尽是高山,左右是悬崖峭壁。只见山川峻岭,无路可登。随行人马,只见徐宁、索超、韩滔、彭玘、陈达、杨春、周通、李忠、邹渊、邹润、杨林、白胜大小十二个头领,有五千军马。星光之下,待寻归路。四下高山围匝,不能得出。卢俊义道:“军士厮杀了一日,神思困倦,且就这里权歇一宵,暂停战马,明日却寻归路。”未知脱离何如,有诗为证: 四山环绕路难通,原是阴陵死道中。 若要犬军相脱释,除非双翼驾天风。 再说宋江正厮杀间,只见黑云四起,走石飞沙,军士对面都不相见。随军内却有公孙胜,在马上见了,知道此是妖法。急拔宝剑在手,就马上作用,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把宝剑指点之处,只见阴云四散,狂风顿息,大辽军马,不战自退。遥望漫漫阴气,尽皆四边散了。宋江驱兵杀透重围,退到一座高山,迎着本部军马,且把粮车头尾相衔,权做寨栅。计点大小头领,于内不见了卢俊义等一十三人,并五千余军马。至天明,宋江便遣呼延灼、林冲、秦明、关胜,各带军兵,四下里去寻了一日,不知些消息。回复宋江。宋江便取玄女课焚香占卜已罢,说道:“大象不妨,只是陷在幽阴之处。急切难得出来。”宋江放心不下,遂遣解珍、解宝,扮作猎户,绕出来寻。又差时迁、石勇、段景住、曹正,四下里去打听消息。 且说解珍、解宝披上虎皮袍,拕了钢叉,只望深山里行。看看天色向晚,两个行到山中,四边只一望不见人烟,都是乱山叠障。解珍、解宝又行了几个山头。是夜,月色朦胧,远远地望见山畔一点灯光。弟兄两个道:“那里有灯光之处,必是有人家。我两个且寻去讨些饭吃。”望着灯光处拽开脚步奔将来。未得一里多路,来到一个去处,傍着树林,破二作三数间草屋下,破壁里闪出灯光来。解珍、解宝推开扇门,灯光之下,见是个婆婆,年老六旬之上。弟兄两个放下钢叉,纳头便拜。那婆婆道:“我只道是俺孩儿来家,不想却是客人到此。客人休拜。你是那里猎户?怎生到此?”解珍道:“小人原是山东人氏,旧日是猎户人家。因来此间做些买卖,不想正撞着军马热闹,连连厮杀,以此消折了本钱,无甚生理。弟兄两个只得来山中寻讨些野味养口。谁想不识路径,迷踪失迹,来到这里,投宅上暂宿一宵。望老奶奶收留则个。”那婆婆道:“自古云:谁人顶着房子走哩。我家两个孩儿,也是猎户,敢如今便回来也。客人少坐,我安排些晚饭与你两个吃。”解珍、解宝谢道:“多感老奶奶。”那婆婆入里面去了。弟兄两个,却坐在门前。不多时,只见门外两个人,扛着一个獐子入来,口里呼道:“娘,娘,你在那里?”只见那婆婆出来道:“孩儿,你们回了。且放下獐子,与这两位客人厮见。”解珍、解宝慌忙下拜。那两个答礼已罢,便问:“客人何处?因甚到此?”解珍、解宝便把却才的话,再说一遍。那两个道:“俺祖居在此。俺是刘二,兄弟刘三。父是刘一,不幸死了。止有母亲。专靠打猎营生,在此二三十年了。此间路径甚杂,俺们尚有不认的去处。你两个是山东人氏,如何到此间讨得衣饭吃?”你休瞒我,你二位敢不是打猎户么?”解珍、解宝道:“既到这里,如何藏的!实诉与兄长。”有诗为证: 峰峦重叠绕周遭,兵陷垓心不可逃。 二解欲知消息实,便将踪迹混渔樵。 当时解珍、解宝跪在地下,说道:“小人们果是山东猎户,弟兄两个,唤做解珍、解宝。在梁山泊跟随宋公明哥哥许多时落草。今来受了招安,随着哥哥来破大辽。前日正与贺统军大战,被他冲散一支军马,不知陷在那里。特差小人弟兄两个,来打探消息。”那两个弟兄笑道:“你二位既是好汉,且请起,俺指与你路头。你两个且少坐,俺煮一腿獐子肉,暖杯社酒,安排请你二位。”没一个更次,煮的肉来。刘二、刘三管待解珍、解宝。饮酒之间,动问道:“俺们久闻你梁山泊宋公明,替天行道,不损良民,直传间到俺辽国。”解珍、解宝便答道:“俺哥哥以忠义为主,誓不扰害善良,单杀滥官酷吏,倚强凌弱之人。”那两个道:“俺们只听的说,原来果然如此。”尽皆欢喜,便有相爱不舍之情。解珍、解宝道:“我那支军马,有十数个头领,三五千兵卒,正不知下落何处。我想也得好一片地来排陷他。”那两个道:“你不知俺这北边去处。只此间是幽州管下,有个去处,唤做青石峪。只有一条路入去,四面尽是悬崖峭壁的高山。若是填塞了那条入去的路,再也出不来。多定只是陷在那里了,此间别无这般宽阔去处。如今你那宋先锋屯军之处,唤做独鹿山。这山前平坦地面,可以厮杀,若山顶上望时,都见四边来的军马。你若要救那支军马,舍命打开青石峪,方才可以救出。那青石峪口,必然多有军马截断这条路口。此山柏树极多,惟有青石峪口两株大柏树最大的好,形如伞盖,四面尽皆望见。那大树边,正是峪口。更提防一件:贺统军会行妖法。教宋先锋破他这一件要紧。”解珍、解宝得了这言语,拜谢了刘家弟兄两个,连夜回寨来。宋江见了,问道:“你两个打听的些分晓么?” 解珍、解宝却把刘家弟兄的言语,备细说了一遍。宋江失惊,便请军师吴用商议。正说之间,只见小校报道:“段景住、石勇引将白胜来了。”宋江道:“白胜是与卢先锋一同失陷,他此来必是有异。”随即唤来帐下问时,段景住先说:“我和石勇正在高山涧边观望,只见山顶上一个大毡包滚将下来。我两个看时,看看滚到山脚下,却是一团毡衫,里面四围裹定,上用绳索紧拴。直到树边看时,里面却是白胜。”白胜便道:“卢头领与小弟等一十三人,正厮杀间,只见天昏地暗,日色无光,不辨东西南北。只听的人语马嘶之间,卢头领便教只顾杀将入去。谁想深入重地。那里尽是四围高山,无计可出,又无粮草接济。一行人马,实是艰难。卢头领差小人从山顶上滚将下来,寻路报信。不想正撞着石勇、段景住二人。望哥哥早发救兵,前去接应。迟则诸将必然死矣。”有诗为证: 青石峪中人马陷,绝无粮草济饥荒。 暗将白胜重毡裹,滚下山来报宋江。 宋江听罢,连夜点起军马,令解珍、解宝为头引路,望这大柏树,便是峪口。传令教马步军兵,并力杀去,务要杀开峪口。人马行到天明,远远的望见山前两株大柏树,果然形如伞盖。当下解珍、解宝引着军马,杀到山前峪口。贺统军便将军马摆开。两个兄弟,争先出战。宋江军将要抢峪口,一齐向前。豹子头林冲飞马先到,正迎着贺拆。交马只两合,从肚皮上一枪搠着,把那贺拆搠于马下。步军头领见马军先到赢了,一发都奔将入去。黑旋风李逵手轮双斧,一路里砍杀辽兵。背后便是混世魔王樊瑞,丧门神鲍旭,引着牌手项充、李衮,并众多蛮牌,直杀入辽兵队里。李逵正迎着贺云,抢到马下,一斧砍断马脚,当时倒了。贺云落马,李逵双斧如飞,连人带马,只顾乱剁。辽兵正拥将来,却被樊瑞、鲍旭两下众牌手撞住。贺统军见折了两个兄弟,便口中念念有词,作起妖法,不知道些甚么,只见狂风大起,就地生云,黑暗暗罩住山头,昏惨惨迷合峪口。正作用间,宋军中转过公孙胜来,在马上掣出宝剑在手,口中念不过数句,大喝一声道:“疾!”只见四面狂风扫退浮云,现出明朗朗一轮红日。马步三军众将,向前舍死并杀辽兵。贺统军见作法不行,敌军冲突的紧,自舞刀拍马杀过阵来。只见两军一齐混战。宋江杀的辽兵东西乱窜。 马军追赶辽兵,步军便去扒开峪口。原来被这辽兵重重叠叠,将大块青石填塞住这条出路。步军扒开峪口,杀进青石峪内。卢俊义见了宋江军马,皆称惭愧。宋江传令,教:“且休赶辽兵,收军回独鹿山,将息被困人马。”卢俊义见了宋江,放声大哭道:“若不得仁兄垂救,几丧兄弟性命!”宋江、卢俊义同吴用、公孙胜并马回寨,将息三军,解甲暂歇。次日,军师吴学究说道:“可乘此机会,就好取幽州。若得了幽州,辽国之亡,唾手可待。”宋江便叫卢俊义等一十三人军马,且回蓟州权歇。宋江自领大小诸将军卒人等,离了独鹿山,前来攻打幽州。 贺统军正退回在城中,为折了两个兄弟,心中好生纳闷。又听得探马报道:“宋江军马来打幽州。”番军越慌。众辽兵上城观望,见东北下一簇红旗,西北下一簇青旗,两彪军马奔幽州来。即报与贺统军。贺统军听的大惊。亲自上城来看时,认的是辽国来的旗号,心中大喜。来的红旗军马,尽写银字。这支军乃是大辽国驸马太真胥庆,只有五千余人。这一支青旗军马,旗上都是金字,尽插雉尾,乃是李金吴大将。原来那个番官,正受黄门侍郎,左执金吾上将军,姓李名集,呼为李金吾。乃李陵之后,荫袭金吾之爵。见在雄州屯扎,部下有一万来军马。侵犯大宋边界,正是此辈。听的辽主折了城子,因此调兵前来助战。贺统军见了,使人去报两路军马:“且休入城,教去山背后埋伏暂歇。待我军马出城,一面等宋江兵来,左右掩杀。”贺统军传报已了,遂引军兵出幽州迎敌。 宋江诸将已近幽州。吴用便道:“若是他闭门不出,便无准备。若是他引兵出城迎敌,必有埋伏。我军可先分兵两路,作三路而进。一路直往幽州进发,迎敌来军。两路如羽翼相似,左右护持。若有埋伏军起,便教这两路军去迎敌。”正是:水来土掩,兵至将迎。有诗为证: 堂堂金鼓振天台,知是援兵特地来。 莫向阵前干打哄,血流漂杵更堪哀。 宋江便拨调关胜,带宣赞、郝思文,领兵在左。再调呼延灼,带单廷圭、魏定国,领兵在右。各领一万余人,从山后小路,慢慢而行。宋江等引大军前来,径往幽州进发。 却说贺统军引兵前来,正迎着宋江军马。两军相对,林冲出马与贺统军交战。斗不到五合,贺统军回马便走。宋江军马追赶。贺统军分兵两路,不入幽州,绕城而走。吴用在马上便叫:“休赶!”说犹未了,左边撞出太真驸马来。已有关胜恰好迎住。右边撞出李金吾来,又有呼延灼恰好迎住。正来三路军马遇住大战,杀的尸横遍野,流血成河。 贺统军情知辽兵不胜,欲回幽州时,撞过二将,接住便杀。乃是花荣、秦明、死战定。贺统军欲退回西门城边,又撞见双枪将董平,又杀了一阵。转过南门,撞见朱仝,接着又杀一阵。贺统军不敢入城,撞条大路,望北而去。不提防前面撞着镇三山黄信,舞起大刀,直取贺统军。贺统军心慌,措手不及,被黄信一刀正砍在马头上。贺统军弃马而走。不想胁窝里撞出杨雄、石秀两个步军头领齐上,把贺统军拈翻在肚皮下。宋万挺枪,又赶将来。众人只怕争功坏了义气,就把贺统军乱枪戳死。那队辽兵已自先散,各自逃生。太真驸马见统军队里倒了帅字旗,军校漫散,情知不济,便引了这彪红旗军,从山背后走了。李金吾正战之间,不见了这红旗军,料道不济事,也引了这彪青旗军望山后退去。 宋江见这三路军兵,尽皆退了。大驱宋军人马,奔来夺取幽州。不动声色,一鼓而收。来到幽州城内,扎驻三军。便出榜安抚百姓。随即差人急往檀州报捷,请赵枢密移兵蓟州把守。就取这支水军头领并船只,前来幽州听调。却教副先锋卢俊义,分守霸州。又得了四个大郡,赵安抚见了来文大喜。一面申奏朝廷,一面行移蓟、霸二州。说此大辽国渐渐危矣。便差水军头领,收拾进发。堪叹北方大郡,一时收复归宋。有诗为证: 胡雏卤莽亦机谋,三路军兵布列稠。 堪羡宋江能用武,等闲谈笑取幽州。 且说大辽国主升登宝殿,会集文武番官,左丞相幽西孛瑾,右丞相太师褚坚,统军大将等众,当廷商议。“即目宋江侵夺边界,占了俺四座大郡,如今又犯幽州,早晚必来侵犯皇城,燕京难保!贺统军弟兄三个已亡,幽州又失。汝等文武群臣,当国家多事之秋,如何处置?”有大辽国都统军兀颜光奏道:“郎主勿忧。前者奴婢累次只要自去领兵,往往被人阻当,以致养成贼势,成此大祸。伏乞亲降圣旨,任臣选调军马,会合诸处军兵,克日兴师。务要擒获宋江等头领,恢复原夺城池。”郎主准奏。遂赐出明珠虎牌,金印敕旨,黄钺白旄,朱幡皂盖,尽付与兀颜统军。“不问金枝玉叶,皇亲国戚,不拣是何军马,并听爱卿调遣。速便起兵,前去征进。” 兀颜统军领了圣旨兵符,便下教场,会集诸多番将,传下将令,调遣诸处军马,前来策应。却才传令已罢,有统军长子兀颜延寿,直至演武亭上禀父亲道:“父亲一面整点大军,孩儿先带数员猛将,会集太真驸马、李金吾将军二处军马,先到幽州,杀败这蛮子们八分。待父亲来时,瓮中捉鳖,一鼓扫清宋兵。不知父亲钧意如何?”兀颜统军道:“吾儿言见得是。与汝突骑五千,精兵二万,就做先锋。即便会同太真驸马、李金吾,刻下便行。如有捷音,羽檄飞报。”小将军欣然领了号令,整点三军人马,径奔幽州来。 不是这个兀颜小将军前来搦战,有分教:幽州城下,变为九里山前;湾水河边,翻作三江渡口。正是:万马奔驰天地怕,千军踊跃鬼神愁。毕竟兀颜小将军怎生搦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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