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道

红楼梦 · 第五十回 ·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清代 : 曹雪芹
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凤姐儿说道:「既是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说道:「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与他听。凤姐儿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和李婶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这里李纨便写了:   一夜北风紧,自己联道:   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香菱道:   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探春道:   无心饰萎苕。价高村酿熟,李绮道:   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李纹道:   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岫烟道:   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湘云道:   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宝琴道:   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宝玉道:   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宝钗道:   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琴续联,只见湘云站起来道:   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宝琴也站起道:   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说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   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黛玉忙联道:   剪剪舞随腰。煮芋成新赏,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   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湘云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搁了我。」一面只听宝琴联道:   林斧不闻樵。伏象千峰凸,湘云忙联道:   盘蛇一径遥。花缘经冷聚,宝钗与众人又忙赞好。探春又联道:   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道:   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湘云忙丢了茶杯,忙联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黛玉联道:   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湘云忙笑联道:   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宝琴也忙笑联道:   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湘云又忙道:   海市失鲛绡。林黛玉不容他出,接著便道:   寂寞对台榭,湘云忙联道:   清贫怀箪瓢。宝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冰渐沸,湘云见这般,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   煮酒叶难烧。黛玉也笑道:   没帚山僧扫,宝琴也笑道:   埋琴稚子挑。湘云笑的弯了腰,忙念了一句,众人问「到底说的什么?」湘云喊道:   石楼闲睡鹤,黛玉笑的握著胸口,高声嚷道:   锦罽暖亲猫。宝琴也忙笑道:   月窟翻银浪,湘云忙联道:   霞城隐赤标。黛玉忙笑道:   沁梅香可嚼,宝钗笑称好,也忙联道:   淋竹醉堪调。宝琴也忙道:   或湿鸳鸯带,湘云忙联道:   时凝翡翠翘。黛玉又忙道:   无风仍脉脉,宝琴又忙笑联道:   不雨亦潇潇。湘云伏著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黛玉还推他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根嚼了!」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伏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众人笑道:「倒是你说罢。」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因说:「还没收住呢。」李纨听了,接过来便联了一句道:   欲志今朝乐,   李绮收了一句道:   凭诗祝舜尧。   李纨道:「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剩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   李纨笑道:「逐句评去都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为,答应著就要走。湘云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湘云早执起壶来,黛玉递了一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的酒,你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李纨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说:「是。」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来该咏红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忙道:「今日断乎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著,也没趣。回来还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黛玉笑道:「这话很是。我还有个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若拣著联的少的人作红梅。」宝钗笑道:「这话是极。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三个人也抢了许多,我们一概都别作,只让他三个作才是。」李纨因说:「绮儿也不大会作,还是让琴妹妹作罢。」宝钗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红梅花』三个字作韵,每人一首七律。邢大妹妹作『红』字,你们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儿作『花』字。」李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服。」湘云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作。」众人问何题目?湘云道:「命他就作『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嘻嘻的掮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笑称谢。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说着,探春早又递过一钟暖酒来,众丫鬟走上来接了蓑笠掸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来,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盛了两盘,命人带与袭人去。湘云且告诉宝玉方才的诗题,又催宝玉快作。宝玉道:「姐姐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众人都说:「随你作去罢。」   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谁知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是:   咏红梅花得「红」字邢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咏红梅花得「梅」字李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醉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咏红梅花得「花」字薛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众人看了,都笑称赏了一番,又指末一首说更好。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深为奇异。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齐贺宝琴。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捉弄他来了。」李纨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见那三首,又吓忘了,等我再想。」湘云听了,便拿了一支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鼓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宝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笔来,说道:「你念,我写。」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宝玉笑道:「有了,你写吧。」众人听他念道,」酒未开樽句未裁」,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的平平。」湘云又道:「快著!」宝玉笑道:「寻春问腊到蓬莱。」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宝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黛玉写了,又摇头道:「凑巧而已。」湘云忙催二鼓,宝玉又笑道:「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黛玉写毕,湘云大家才评论时,只见几个小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出来。大家又笑道:「怎么这等高兴!」说着,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轿,打著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个人都是打著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说:「只在那里就是了。」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著你太太和凤丫头来了。大雪地下坐著这个无妨,没的叫他们来踩雪。」众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搀扶著,一面答应著。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来著了。」说着,李纨早命拿了一个大狼皮褥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顽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回牌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与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倒罢了,撕一两点腿子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又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又命李纨:「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去了。」众人听了,方依次坐下,这李纨便挪到尽下边。贾母因问作何事了,众人便说作诗。贾母道:「有作诗的,不如作些灯谜,大家正月里好顽的。」众人答应了。说笑了一回,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受了潮湿。」因说:「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有了。」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有了。」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说着,仍坐了竹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有过街门,门楼上里外皆嵌著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著「穿云」二字,向里的凿著「度月」两字。来至当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了出来。从里边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个字。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温香拂脸。大家进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画在那里。惜春因笑问:「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拖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一语未了,忽见凤姐儿披着紫羯褂,笑嘻嘻的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要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自是喜悦,便道:「我怕你们冷著了,所以不许人告诉你们去。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以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儿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来了?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说,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著了。已预备下希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再迟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   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著,搀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带著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著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著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背后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我找了他们姊妹们去顽了一会子。」薛姨妈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著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日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息的早。我闻得女儿说,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因此今日也没敢惊动。早知如此,我正该请。」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里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费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凤姐儿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先称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快,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丫头倒得了实惠。」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凤姐儿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若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作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已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著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他母亲又是痰症。」凤姐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儿说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儿之意,听见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亲嘱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作灯谜,回家和绮儿纹儿睡不著,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作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著就说「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青何名。」湘云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问道:「可是山涛?」李纹笑道:「是。」李纨又道:「绮儿的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作些浅近的俗物才是。」湘云笑道:「我编了一枝《点绛唇》,恰是俗物,你们猜猜。」说着便念道:「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众人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一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李纨道:「昨日姨妈说,琴妹妹见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正用著了。你的诗且又好,何不编几个我们猜一猜?」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去寻思。宝钗也有了一个,念道: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打一物。   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了一个,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是: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过来笑道:「我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今拣了十个地方的古迹,作了十首怀古的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众人听了,都说:「这倒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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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 第七十六回 ·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清代 : 曹雪芹
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提。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而为一。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们家去圆月去了,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闹热。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斟热酒。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 贾母又命将罽毡铺于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向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说什么事?”那媳妇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歪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便就家去罢,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顽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越性别送,陪着我罢了。你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说着,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媳妇们答应了,方送去,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了,说:“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等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才是。”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暖酒,且住了笛。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的请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贾母道:“那里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有预备下的竹椅小轿,便围着斗篷坐上,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碗盏时,却少了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必是谁失手打了。撂在那里,告诉我拿了磁瓦去交收是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众人都说:“没有打了,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细想想,或问问他们去。”一语提醒了这管家伙的媳妇,因笑道:“是了,那一会儿记得是翠缕拿着的。我去问他。”说着便去找时,刚下了甬道,就遇见了紫鹃和翠缕来了。翠缕便问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们姑娘那去了?”这媳妇道:“我来问那一个茶钟往那里去了,你们倒问我要姑娘。”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吃的,展眼回头,就连姑娘也没了。”那媳妇道:“太太才说都睡觉去了。你不知那里顽去了,还不知道呢。”翠缕向紫鹃道:“断乎没有悄悄的睡去之理,只怕在那里走了一走。如今见老太太散了,赶过前边送去,也未可知。我们且往前边找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钟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有什么忙的。”媳妇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儿就和你要罢。”说毕回去,仍查收家伙。这里紫鹃和翠缕便往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觉。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不似当年热闹,又提宝钗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等语,不觉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着恼,无暇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黛玉见他这般劝慰,不肯负他的豪兴,因笑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有何诗兴。”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馆去看看。” 说着,二人便同下了山坡。只一转弯,就是池沿,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着那边藕香榭的路径。因这几间就在此山怀抱之中,乃凸碧山庄之退居,因洼而近水,故颜其额曰“凹晶溪馆”。因此处房宇不多,且又矮小,故只有两个老婆子上夜。今日打听得凸碧山庄的人应差,与他们无干,这两个老婆子关了月饼果品并犒赏的酒食来,二人吃得既醉且饱,早已息灯睡了。 黛玉湘云见息了灯,湘云笑道:“倒是他们睡了好。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近水赏月如何?”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湘云笑道:“怎得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倒好。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偏要坐船起来。”湘云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说的不错。说贫穷之家自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们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湘云听说,恐怕黛玉又伤感起来,忙道:“休说这些闲话,咱们且联诗。” 正说间,只听笛韵悠扬起来。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了,这笛子吹的有趣,到是助咱们的兴趣了。咱两个都爱五言,就还是五言排律罢。”湘云道:“限何韵?”黛玉笑道:“咱们数这个栏杆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他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若十六根,便是‘一先’起。这可新鲜?”湘云笑道:这倒别致。”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至尽头,止得十三根。湘云道:“偏又是‘十三元’了。这韵少,作排律只怕牵强不能押韵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黛玉笑道:“倒要试试咱们谁强谁弱,只是没有纸笔记。”湘云道:“不妨,明儿再写。只怕这一点聪明还有。”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罢。”因念道: 三五中秋夕,湘云想了一想,道: 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林黛玉笑道: 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湘云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盏’有些意思。这倒要对的好呢。”想了一想,笑道: 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黛玉道:“对的比我的却好。只是底下这句又说熟话了,就该加劲说了去才是。”湘云道:“诗多韵险,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有好的,且留在后头。”黛玉笑道:“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联道: 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湘云笑道:“这句不好,是你杜撰,用俗事来难我了。”黛玉笑道:“我说你不曾见过书呢。吃饼是旧典,唐书唐志你看了来再说。”湘云笑道:“这也难不倒我,我也有了。”因联道: 分瓜笑绿爰。香新荣玉桂,黛玉笑道:“分瓜可是实实的你杜撰了。”湘云笑道:“明日咱们对查了出来大家看看,这会子别耽误工夫。”黛玉笑道:“虽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着又用‘玉桂’‘金兰’等字样来塞责。”因联道: 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湘云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这样现成的韵被你得了,只是不犯着替他们颂圣去。况且下句你也是塞责了。”黛玉笑道:“你不说‘玉桂’,我难道强对个‘金萱’么?再也要铺陈些富丽,方才是即景之实事。”湘云只得又联道: 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黛玉笑道:“下句好,只是难对些。”因想了一想,联道: 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湘云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说上骰子。”少不得联道: 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黛玉笑道:“对的却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风月来塞责。”湘云道:“究竟没说到月上,也要点缀点缀,方不落题。”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联道: 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湘云道:“又说他们作什么,不如说咱们。”只得联道: 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黛玉道:“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联道: 拟景或依门。酒尽情犹在,湘云说道:“是时侯了。”乃联道: 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黛玉说道:“这时侯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因联道: 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湘云笑道:“这一句怎么押韵,让我想想。”因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道:“够了,幸而想出一个字来,几乎败了。”因联道: 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时更恰,也还罢了。只是‘秋湍’一句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一句,只是再不能似这一句了。”因想了一想,道: 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湘云道:“这对的也还好。只是下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单用‘宝婺’来塞责。”因联道: 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黛玉不语点头,半日随念道: 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湘云也望月点首,联道: 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黛玉笑道:“又用比兴了。”因联道: 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湘云方欲联时,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罢?”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湘云笑道:“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 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说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 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侯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嬷嬷也都睡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他起来,现去烹茶。忽听叩门之声,小丫鬟忙去开门看时,却是紫鹃翠缕与几个老嬷嬷来找他姊妹两个。进来见他们正吃茶,因都笑道:“要我们好找,一个园里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才到了那山坡底下小亭里找时,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他们,他们说,方才亭外头棚下两个人说话,后来又添了一个,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我们就知是这里了。”妙玉忙命小丫鬟引他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想也快天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丫鬟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这里翠缕向湘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半夜去罢。”说着,大家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方才卸妆宽衣,盥漱已毕,方上床安歇。紫鹃放下绡帐,移灯掩门出去。谁知湘云有择席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复去。黛玉因问道:“怎么你还没睡着?”湘云微笑道:“我有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罢。你怎么也睡不着?”黛玉叹道:“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今日,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湘云道:“却是你病的原故,所以盥……”不知下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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