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道

水浒传 · 第二十三回 ·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诗曰: 延士声华似孟尝,有如东阁纳贤良。 武松雄猛千夫惧,柴进风流四海扬。 自信一身能杀虎,浪言三碗不过冈。 报兄诛嫂真奇特,赢得高名万古香。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跐了火锨柄,引得那汉焦躁,跳将起来,就欲要打宋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来。那大汉听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柴进指着道:“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间一年也。”宋江道:“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道:“偶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宋江在灯下看那武松时,果然是一条好汉。但见: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当下宋江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问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斯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径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躲灾避难,今已一年有余。后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不能勾动身回去。却才正发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跐了锨柄,吃了那一惊,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这病好了。”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三更。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段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的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实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谢了宋江。柴进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射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武松缚了包裹,拴了梢棒要行,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衲红绸袄,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辞了便行。宋江道:“弟兄之情,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送武松,待他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说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锺了作别。”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梢棒,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子上。三个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梢棒,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行不到五里路头,只见柴大官人骑着马,背后牵着两匹空马来接。宋江望见了大喜,一同上马回庄上来。下了马,请入后堂饮酒。宋江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柴大官人庄上。话分两头。有诗为证: 别意悠悠去路长,挺身直上景阳冈。 醉来打杀山中虎,扬得声名满四方。 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分别之后,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来,打火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梢棒,便走上路。寻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梢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做三碗不过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做‘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更不再问。”武松笑道:“原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又唤做‘出门倒’。初入口时,醇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再筛三碗来我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勾么?”酒家看了道:“有余,还有些帖钱与你。”武松道:“不要你帖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的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长汉,倘或醉倒了时,怎扶的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家那里肯将酒来筛。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爹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了,前后共吃了十五碗。绰了梢棒,立起身来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手提梢棒便走。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那里去?”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甚么?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看官司榜文。”武松道:“甚么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中心,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司如今杖限打猎捕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两边人民,都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不许白日过冈,务要等伴结伙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的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子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恁地说。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过了亦如然。 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 那酒店里主人摇着头,自进店里去了。这武松提了梢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甚么鸟!”横拖着梢棒,便上冈子来。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为这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近来伤害人命。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打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白日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分知端的有虎。欲待发步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背在脊梁上,将梢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梢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梢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来。看那风时,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树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原来但凡世上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呵呀!”从青石头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梢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个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跨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一了半。那大虫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梢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慌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梢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却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肐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早没有了气力。被武松尽气力纳定,那里肯放分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照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炕。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那武松尽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艺,半歇儿把大虫打做一堆,却似躺着一个锦布袋。有一篇古风,单道景阳冈武松打虎。但见: 景阳冈头风正狂,万里阴云霾日光。 焰焰满川枫叶赤,纷纷遍地草芽黄。 触目晚霞挂林薮,侵入冷雾满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 昂头踊跃逞牙爪,谷口麋鹿皆奔忙。 山中狐兔潜踪迹,涧内獐猿惊且慌。 卞庄见后魂魄丧,存孝遇时心胆强。 清河壮士酒未醒,忽在冈头偶相迎。 上下寻人虎饥渴,撞着狰狞来扑人。 虎来扑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倾。 臂腕落时坠飞炮,爪牙爬处成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淋漓两手鲜血染。 秽污腥风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奄。 近看千均势未休,远观八面威风敛。 身横野草锦斑销,紧闭双睛光不闪。 当下景阳冈上那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得那大虫动掸不得,使得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疏软了,动掸不得。 武松再来青石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时,我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捱下冈子来。 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道:“呵呀,我今番死也!性命罢了!”只见那两个大虫于黑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衣裳,紧紧拼在身上。那两个人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见了武松,吃了一惊道:“你那人吃了【“忽聿”二字俱加“反犬”旁】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不知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两个是甚么人?”那个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来做甚么?”两个猎户失惊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得他,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剌剌地从冈子上走将下来,我两个吃了一惊。你却正是甚人?曾见大虫么?”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着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猎户听得痴呆了,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时,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迹。”两个道:“怎地打来?”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惊又喜,叫拢那十个乡夫来。 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着你两个上山?”猎户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一伙十数个人,都在面前。两个猎户把武松打杀大虫的事,说向众人。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众人不肯信时,我和你去看便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这里五七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将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径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那上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抬到草厅上。却有本乡上户、本乡猎户三二十人,都来相探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武松道:“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冈子来,正撞见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细说了一遍。众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大户便教庄客打并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县里去。 天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腔羊,挑一担酒,都在厅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个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第一乡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侣通行,实出壮士之赐。”武松谢道:“非小子之能,托赖众长上福荫。”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虎床上。众乡村上户都把段匹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一齐都出庄门前来。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叫四个庄客,将乘凉轿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挂着花红段匹,迎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将来,尽皆出来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穰穰,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着大虫,都到厅前,放在甬道上。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心中自忖道:“不是这个汉,怎地打的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来。武松去厅前声了喏。知县问道:“你那打虎的壮士,你却说怎生打了这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的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出上户凑的赏赐钱一千贯,赏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 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猎户。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都头,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自此上官见爱,乡里闻名。又过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心闲,走出县前来闲玩。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叫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过头来看了,叫声:“阿也!你如何却在这里?” 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有分教:阳谷县里,尸横血染。直教钢刀响处人头滚,宝剑挥时热血流。正是:只因酒色忘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毕竟叫唤武都头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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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二十七回 ·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诗曰: 平生作善天加福,若是刚强受祸殃。 舌为柔和终不损,齿因坚硬必遭伤。 杏桃秋到多零落,松柏冬深愈翠苍。 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藏。 话说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却押那婆子,提了两颗人头,径投县里来。此时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记其数。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升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武松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正卿写的口词,从头至尾告说一遍。知县叫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说。四家邻舍,指证明白。又唤过何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作行人,委吏一员,把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检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前检验了西门庆身尸,明白填写尸单格目,回到县里,呈堂立案。知县叫取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在监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寻思他的好处。便唤该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人们招状从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写了招解送文书,把一干人审问相同,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这阳谷县虽然是个小县分,倒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到下处,将行李寄顿土兵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招词、刀仗,带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且说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那官人但见: 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幼年向雪案攻书,长成向金銮对策。常怀忠孝之心,每行仁慈之念。户口增,钱粮办,黎民称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攀辕截镫,名标青史播千年;勒石镌碑,声振黄堂传万古。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方正胜龚黄。 且说东平府府尹陈文昭,已知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就当厅先把阳谷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款看过,将这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刀仗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都监死囚牢里收了。唤过县吏,领了回文,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听候;本主西门庆妻子,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结断。”那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县吏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土兵送饭。西门庆妻子,羁管在里正人家。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有义的烈汉,如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陈府尹把这招稿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审议罪;却使个心腹人,赍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那刑部官多有和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立主谋故武大性命,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舍和西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余一干众人,省谕发落,各放宁家。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由牌,画了伏状,便把这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剐字,拥出长街。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犯由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将变卖家私什物的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作别处自回去了。当厅押了文帖,着两个防送公人领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只说武松自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土兵付与了行李,亦回本县去了。武松自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迤逦取路投孟州来。那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去伏待他,不敢轻慢他些个。武松见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买肉,和他两个公人吃。 话休絮繁。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也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一条大路,三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武松道:“两个公人,你们且休坐了,赶下岭去,寻买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得是。”三个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十数间早屋,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把手指道:“兀那里不有个酒店!离这岭下只有三五里路,那大树边厢便是酒店。”两个公人道:“我们今早吃饭时五更,走了这许多路。如今端的有些肚饥。真个快走,快走!”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来。武松叫道:“汉子,借问你,此去孟州还有多少路?”樵夫道:“只有一里便是。”武松道:“这里地名叫做甚么去处?”樵夫道:“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见那妇人如何?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红裙内斑斓裹肚,黄发边皎洁金钗。钏镯牢笼魔女臂,红衫照映夜叉精。 当时那妇人倚门迎接,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两个公人和武松入来,那妇人慌忙便道万福。三个人入到里面,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了封皮,除下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客官,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问多少,只顾荡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武松道:“也把二三十个来做点心。”那妇人嘻嘻地笑着,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切出两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 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自来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那妇人道:“客官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一象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寻厮!”这妇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这家安歇不妨。”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的,请我们吃几碗。”那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吃。”那妇人心里暗喜,便去里面托出一旋浑色酒来。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荡来你尝看。”妇人自忖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荡得热了,把将过来筛做三碗,便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那里忍得饥渴,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便道:“大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张得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口中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酒冲得人动!” 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强禁了口,望后扑地便倒。武松也把眼来虚闭紧了,扑地仰倒在凳边。那妇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见里面跳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这妇人后来,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捏一捏看,约莫里面是些金银。那妇人欢喜道:“今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把包裹缠袋提了入去,却出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那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那妇人看了,见这两个蠢汉拖扯不动,喝在一边,说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那妇人一头说,一面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那两个汉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得呆了。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好汉饶我!”那里敢挣扎。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首,望见武松按倒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 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踏住妇人,提着双拳,看那人时,头带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正是: 自古嗔拳输笑面,从来礼数服奸邪。 只因义勇真男子,降伏凶顽母夜叉。 武松见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都头。武松道:“却才冲撞阿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请去里面坐地。”武松又问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名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间争些小事,性起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人只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去和他厮并。斗了二十余合,被那老儿一匾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因见小人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人做了女婿。城里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都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本事,人都唤他做母夜叉孙二娘。他父亲殁了三四年,江湖上前辈绿林中有名,他的父亲唤做山夜叉孙元。小人却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得遇都头!小人多曾分付浑家道:‘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又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则恁地,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达,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打听得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珠寺,和一个甚么青面兽杨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只是不能勾去。”武松道:“这两个,我也在江湖上多闻他名。”张青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个箍头的铁戒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别的都不打紧,有两件物最难得: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这头陀也自杀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这个人,心里常常怀念他。又分付浑家道:‘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又分付浑家道:‘第三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冲撞了都头。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却是如何了起这片心?”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因此一时起意。”武松道:“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我见阿嫂瞧得我包裹紧,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说些风话,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甚是冲撞了嫂子,休怪!”张青大笑起来,便请武松直到后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长,若是恁地,你且放出那两个公人则个。”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两个来。”张青道:“请问都头,今得何罪?配到何处去?”武松把杀西门庆并嫂的缘由一一说了一遍。张青夫妻两个称赞不已,便对武松说道:“小人有句话说,未知都头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说不妨。” 张青不慌不忙,对武松说出那几句话来,有分教:武松大闹了孟州城,哄动了安平寨。倚八九分美酒神威,仗千百斤英雄气力。直教打翻拽象拖牛汉,攧倒擒龙捉虎人。毕竟张青对武松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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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二十六回 · 偷骨殖何九送丧 供人头武二设祭

诗曰: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因缘是恶因缘。 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 野草闲花休采折,贞姿劲质自安然。 山妻稚子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水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两个火家使扇板门,一径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着,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时曾不知中恶。”坐在床边啼哭。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恼,我自没事。却才去武大家入殓,到得他巷口,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请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两银子与我,说道:‘所殓的尸首,凡事遮盖则个。’我到武大家,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的人模样,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到那里揭起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做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斩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老婆便道:“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后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捉奸,闹了茶坊。’正是这件事了。你却慢慢的访问他。如今这事有甚难处,只使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若是停丧在家,待武松归来出殡,这个便没甚么皂丝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烧他时,必有跷蹊。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眼错,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着,便是个老大证见。他若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何九叔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随即叫火家分付:“我中了恶,去不得。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快来回报。得的钱帛,你们分了,都要停当。与我钱帛,不可要。”火家听了,自来武大家入殓。停丧安灵已罢,回报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说道:‘只三日便出殡,去城外烧化。’”火家各自分钱散了。何九叔对老婆道:“你说这话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第二日,请四僧念些经文。第三日早,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教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着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诚!”何九叔把纸钱烧了,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难得何九叔撺掇,回家一发相谢。”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干娘自稳便,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把火挟去拣两块骨头,损去侧边,拿去潵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回。棺木过了杀火,收拾骨殖,潵在池子里。众邻舍回家,各自分散。那何九叔将骨头归到家中,把幅纸都写了年月日期,送丧的人名字,和这银子一处包了,做个布袋儿盛着,放在房里。 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采缯之属。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宿。自此西门庆整三五夜不归去,家中大小亦各不喜欢。原来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须有败。有首《鹧鸪天》,单道这女色。正是: 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只思当日同欢庆,岂想萧墙有祸忧!贪快乐,恣优游,英雄壮士报冤仇。请看褒姒幽王事,血染龙泉是尽头。 且说西门庆和那婆娘,终朝取乐,任意歌饮。交得熟了,却不顾外人知道。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管。 常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光阴迅速,前后又早四十余日。却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闲行了几日,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后往回,恰好将及两个月。去时新春天气,回来三月初头。于路上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哥。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不必用说。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一径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地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 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见了灵床子写着“亡夫武大郎之位”七个字,呆了,睁开双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声:“嫂嫂,武二归来!”那西门庆正和那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得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从王婆家走了。那妇人应道:“叔叔少坐,奴便来也。”原来这婆娘自从药死了武大,那里肯带孝,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听得武松叫声“武二归来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胭粉,拨去了首饰钗环,蓬松挽了个髾儿,脱去了红裙绣袄,旋穿上孝裙孝衫,便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甚么症候?吃谁的药?”那妇人一头哭,一面说道:“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甚么药不吃过!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王婆听得,生怕决撒,只得走过来帮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地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谁保得长没事?”那妇人道:“亏杀了这个干娘!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个干娘,邻舍家谁肯来帮我!”武松道:“如今埋在那里?”妇人道:“我又独自一个,那里去寻坟地?没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烧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几日了?”妇人道:“再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径投县里来。开了锁,去房里换了一身素净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银两带在身边。叫了个土兵,锁上了房门,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烛冥纸,就晚到家敲门。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饭。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武松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土兵吃了。讨两条席子,叫土兵中门傍边睡,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子前睡。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覆去睡不着;看那土兵时,齁齁的却似死人一般挺着。武松爬将起来,看了那灵床子前琉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了却有甚分明!”说犹未了,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那冷气如何?但见: 无形无影,非雾非烟。盘旋似怪风侵骨冷,凛冽如煞气透肌寒。昏昏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隐隐遮藏食毒鬼,纷纷飘动引魂幡。 那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武松看不仔细,却待向前来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武松一跤颠翻在席子上坐地,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土兵时,正睡着。武松想道:“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直在心里不题。等天明却又理会。 天色渐明了,土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着武松道:“叔叔,夜来烦恼!”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么病死了。”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那妇人道:“见有药贴在这里。”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便起身带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土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么?”土兵道:“都头恁地忘了?前项他也曾来与都作庆。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武松道:“你引我去。”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松却揭起帘子,叫声:“何九叔在家么?”这何九叔却才起来,听得是武松来寻,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便出来迎接道:“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句话闲说则个,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赐!” 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便不开口,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抖气。武松捋起双袖,握着尖刀,对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不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武大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错,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武松道罢,一双手按住肐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着。 何九叔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武松用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便问道:“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何九叔道:“小人并然不知前后因地。忽于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见开茶坊的王婆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分付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从来得知那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去到大郎家里,揭起千秋幡,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小人本待声张起来,只是又没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声言,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恶,扶归家来了。只是火家自去殓了尸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使转了王婆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这张纸上,写着年月日时,并送丧人的性名。便是小人口词了。都头详察!”武松道:“奸夫还是何人?”何九叔道:“却不知是谁。小人闲听得说来,有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谁人不知。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武松道:“是。既然有这个人时,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入鞘藏了,算还酒钱,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却好走到他门前,只见那小猴子挽着个柳笼栲栳在手里,籴米归来。何九叔叫道:“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么?”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你两个寻我做甚么?”郓哥那小厮也瞧了八分,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道:“郓哥,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侍他吃官司也不妨。”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着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怎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 郓哥道:“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篮儿雪梨,我去寻西门庆大郎挂一勾子。一地里没寻他处。问人时,说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里。’我听得了这话,一径奔去寻他,叵耐王婆老猪狗拦住不放我入房里去。吃我把话来侵他底子,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直叉我出来,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我气苦了,去寻你大郎,说与他备细,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济事,西门庆那厮手脚了得。你若捉他不着,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担儿等着。只看我丢出篮儿来,你便抢入来捉奸。’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径去茶坊里。被我骂那老猪狗,那婆子便来打我。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却抢入去时,婆子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叫得:‘武大来也。’原来倒吃他两个顶住了门。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却不提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后便出来,扶大郎不动。我慌忙也自走了。过得五七日,说大郎死了。我却不知怎地死了。”武松听道:“你这话是实了?你却不要说谎!”郓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这般说。”武松道:“说得是,兄弟!”便讨饭来吃了。还了饭钱,三个人下楼来。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随我来,正要你们与我证一证。”把两个一直带到县厅上。 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告甚么?”武松告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知县先问了何九叔并郓哥口词,当日县吏商议。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得说。因此,官吏通同计较道:“这件事难以理问。”知县道:“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一张纸,告道:“复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知县看了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当日西门庆得知,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 次日早晨,武松在厅上告禀,催逼知县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回出骨殖并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狱吏便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全,方可推问得。”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收了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九叔收了。下厅来到自己房内,叫土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等一等,我去便来也。”又自带了三两个土兵,离了县衙,将了砚瓦笔墨,就买了三五张纸藏在身边;就叫两个土兵买了个猪首,一只鹅,一双鸡,一担酒,和些果品之类,安排在家里。约莫也是巳牌时候,带了个土兵来到家中。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着胆看他怎的。武松叫道:“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楼来,问道:“有甚么话说?”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断七。你前日恼了众邻舍街坊,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那妇人大剌剌地说道:“谢他们怎地?”武松道:“礼不可缺。”唤土兵先去灵床子前,明晃晃地点起两枝蜡烛,焚起一炉香,列下一陌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铺下酒食果品之类。叫一个土兵后面荡酒,两个土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后把门。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来待客。我去请来。”先请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头作谢。”武松道:“多多相扰了干娘,自有个道理。先备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儿,收拾了门户,从后头走过来。武松道:“嫂嫂坐主位,干娘对席。”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放心着吃酒。两个都心里道:“看他怎地!”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劳都头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长久,便请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对门请两家:一家是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四郎道:“小人买卖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不由他不来,被武松扯到家里道:“老人家爷父一般。”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请对门那卖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员出身,便瞧道有些尴尬,那里肯来。被武松不管他,拖了过来,却请去赵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谁?”王婆道:“他家是卖馉饳儿的张公。”却好正在屋里,见武松入来,吃了一惊,道:“都头没甚话说?”武松道:“家间多扰了街坊,相请吃杯淡酒。”那老儿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却如何请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请到家。”老儿吃武松拖了过来,请去姚二郎肩下坐地。说话的,为何先坐的不走?原来都有土兵前后把着门,都似监禁的一般。 且说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条凳子,却坐在横头。便叫土兵把前后门关了。那后面土兵自来筛酒。武松唱个大喏,说道:“众高邻休怪小人粗卤,胡乱请些个。”众邻舍道:“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风,如今倒来反扰!”武松笑道:“不成意思,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土兵只顾筛酒。众人怀着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说道:“小人忙些个。”武松叫道:“去不得。既来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寻思道:“即是好意请我们吃酒,如何却这般相待,不许人动身?”只得坐下。武松道:“再把酒来筛。”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后共吃了七杯酒过。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宴。只见武松喝叫土兵:“且收拾过了杯盘,少间再吃。”武松抹了桌子。众邻舍却待起身,武松把两只手只一拦,道:“正要说话。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高邻那位会写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右手四指笼着刀靶,大母指按住掩心,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只要众位做个证见!” 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邻舍惊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声。武松道:“高邻休怪,不必吃惊!武松虽是粗卤汉子,便死也不怕,还省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孝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松便偿他命也不妨。”众邻舍道:“却吃不得饭了!”武松看着王婆喝道:“兀那老猪狗听着!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的身上,慢慢地却问你!”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了,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犹未了,武松把刀肐查了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隔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一跤放翻在灵床子上,两脚踏住。右手拔起刀来,指定王婆道:“老猪狗!你从实说!”那婆子只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 武松叫土兵取过纸墨笔砚,排在桌子上,把刀指着胡正卿道:“相烦你与我听一句写一句。”胡正卿肐瘩抖着道:“小人便写。”讨了些砚水,磨起墨来。胡正卿拿起笔,拂开纸道:“王婆,你实说!”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与我无干!”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你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狗!”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字形左“扌”右“闭”】两【字形左“扌”右“闭”】。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灵床子前。武松喝一声:“淫妇快说!”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放帘子因打着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一一地说;次后来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设计下药,王婆怎地教唆拨置,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武松再叫他说,却叫胡正卿写了。王婆道:“咬虫!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认了。把这婆子口词,也叫胡正卿写了。从头至尾都说在上面,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就叫四家邻舍书了名,也画了字。叫土兵解搭膊来,背剪绑了这老狗,卷了口词,藏在怀里。叫土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婆子也跪在灵前。武松道:“哥哥灵魂不远,兄弟武二与你报仇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斡开胸脯,取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吃了一惊,都掩了脸。见他凶了,又不敢动,只得随顺他。武松叫土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把妇人头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洗了手,唱个喏,说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四家邻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楼去坐了。武松分付土兵,也教押那婆子上楼去。关了楼门,着两个土兵在楼下看守。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看着主管唱个喏:“大官人宅上在么?”主管道:“却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话。”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净巷内,武松翻过脸来道:“你要死却是要活?”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头。”武松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主管道:“却才和一个相识,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酒。”武松听了,转身便走。那主管惊得半晌移脚不动,自去了。 且说武松径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边街阁儿里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楼上,去阁子前张时,窗眼里见西门庆坐着主位,对面一个坐着客席,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那颗人头血渌渌的滚出来。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钻将入来,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西门庆认得是武松,吃了一惊,叫声: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里正慌。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盏儿碟儿都踢下来。两个唱的行院惊得走不动。那个财主官人慌了脚手,也惊倒了。西门庆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武松只顾奔入去,见他脚起,略闪一闪,恰好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右手虚照一照,左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却被武松略躲个过,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捽住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那西门庆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来怎当武松勇力。只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当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街上两边人都吃了一惊。武松伸手去凳子边提了淫妇的头,也钻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跳,跳在当街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看这西门庆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来动。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把两颗头相结做一处,提在手里,把着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来.叫土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奠了,说道:“哥哥魂灵不远,早生天界!兄弟与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就行烧化。”便叫土兵,楼上请高邻下来,把那婆子押在前面。武松拿着刀,提了两颗人头,再对四家邻舍道:“我还有一句话,对你们四位高邻说则个。”那四家邻舍叉手拱立,尽道:“都头但说,我众人一听尊命。” 武松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教:名标千古,声播万年。直教英雄相聚满山寨,好汉同心赴水洼。正是:古今壮士谈英勇,猛烈强人仗义忠。毕竟武松对四家邻舍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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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二十九回 ·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诗曰: 堪叹英雄大丈夫,飘蓬四海谩嗟吁。 武松不展魁梧略,施子难为远大图。 顷刻赵城应返璧,逡巡合浦便还珠。 他时水浒驰芳誉,方识男儿盖世无。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拣紧要的话直说来。”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坊、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说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着头,兜着手,直到如今,伤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不在蒋门神之下,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且教将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失言说,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那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那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蔬,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么?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后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营!你可知着他打了,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去便去,等甚么今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准备!”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教施恩也坐了。仆从搬出酒肴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杰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长兄,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年幼无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弟兄。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便教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远戍牢城作配军,偶从公廨遇知音。 施恩先有知人鉴,双手擎还快活林。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武松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营去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只具数杯酒相待,下饭按酒,不记其数。武松正要吃酒,见他只把按酒添来相劝,心中不快意。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伏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仆人少间也自去了。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的,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后槽有马,备来骑去。”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施恩道:“兄长,如何是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也,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待事毕时,尽醉方休。既然哥哥原来酒后越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的好酒果品肴馔,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武松道:“恁么却才中我意。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时打点了,叫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施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大汉壮健的人,慢慢的随后来接应。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安平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旁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看那个酒店时,但见: 门迎驿路,户接乡村。芙蓉金菊傍池塘,翠柳黄槐遮酒肆。壁上描刘伶贪饮,窗前画李白传杯。渊明归去,王弘送酒到东篱;佛印山居,苏轼逃禅来北阁。闻香驻马三家醉,知味停舟十里香。不惜抱琴沽一醉,信知终日卧斜阳。 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自安下肴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林树里。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但见: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杨柳阴森门外,荷花旖旎池中。飘飘酒旆舞金风,短短芦帘遮酷日。磁盆架上,白泠泠满贮村醪;瓦瓮灶前,香喷喷初蒸社酝。村童量酒,想非昔日相如;少妇当垆,不是他年卓氏。休言三斗宿酲,便是二升也醉。 当时施恩、武松来到村坊酒肆门前。施恩立住了脚,问道:“兄长,此间是个村醪酒店,哥哥饮么?”武松道:“遮莫酸咸苦涩,问甚滑辣清香,是酒还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帘便了。”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果品按酒。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好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风。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那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着。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看那人时,生得如何?但见: 形容丑恶,相貌粗疏。一身紫肉横生,几道青筋暴起。黄髯斜起,唇边扑地蝉蛾;怪眼圆睁,眉目对悬星象。坐下狰狞如猛虎,行时仿佛似门神。 这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以定是蒋门神了。”直抢过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阑干,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边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着柜身子,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那妇人生得如何? 眉横翠岫,眼露秋波。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轻舒嫩玉。冠儿小,明铺鱼魫,掩映乌云;衫袖窄,巧染榴花,薄笼瑞雪。金钗插凤,宝钏围龙。尽教崔护去寻浆,疑是文君重卖酒。 武松看了,瞅着醉眼,径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副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着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在柜身里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着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那里?”一个当头的酒保过来,看着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荡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酒保将去,又荡一碗过来。武松提起来,呷了一口,叫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待要寻闹相似。胡乱换些好的与他噇。”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好的酒来与酒保。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荡一碗过来。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甚么?”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么?”酒保道:“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休听他放屁。”武松问道:“你说甚么?”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武松道:“过卖,你叫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说!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腰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只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同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攧攧入怀里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摏在里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着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一脚,都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挣扎得起。后面两个人,在地下爬不动。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 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那个捣子径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着,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惊,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脸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的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说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 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大闹孟州城,来上梁山泊。且教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毕竟武松对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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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三十一回 ·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词曰: 神明照察,难除奸狡之心。国法昭彰,莫绝凶顽之辈。损人益己,终非悠远之图;害众成家,岂是久长之计。福缘善庆,皆因德行而生;祸起伤财,盖为不仁而至。知廉识耻,不遭罗网之灾;举善荐贤,必有荣华之地。行慈行孝,乃后代之昌荣;怀妒怀奸,是终身之祸患。广施恩惠,人生何处不相逢;多结冤仇,路逢狭处难回避。 话说这篇言语,劝人行善逢善,行恶逢恶。话里所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说诱嘱托,替蒋门神报仇,贪图贿赂,设出这条奇计,陷害武松性命。临断出来,又使人买嘱两个防送公人,却教蒋门神两个徒弟相帮公人,同去路上结果他性命。谁想四个人倒都被武松搠死在飞云浦了。当时武松立于桥上,寻思了半晌,踌躇起来,怨恨冲天:“不杀得张都监,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便去死尸身边解下腰刀,选好的取把将来跨了,拣条好朴刀提着,再径回孟州城里来。进得城中,早是黄昏时候。只见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但见: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寺香霭钟声。一轮明月挂青天,几点疏星明碧汉。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正滴。四边宿雾,昏昏罩舞榭歌台;三市寒烟,隐隐蔽绿窗朱户。两两佳人归绣幕,双双士子掩书帏。 当下武松入得城来,径踅去张都监后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院。武松就在马院边伏着。听是那后槽却在衙里,未曾出来。正看之间,只见呀地角门开,后槽提着个灯笼出来,里面便关了角门。武松却躲在黑影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四点。那后槽上了草料,挂起灯笼,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却来门边挨那门响。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松把朴刀倚在门边,却掣出腰刀在手里,又呀呀地推门。那后槽那里忍得住,便从床上赤条条地跳将起来,拿了搅草棍,拔了拴,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抢入来把这后槽劈头揪住。却待要叫,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得八分软了。口里只叫得一声:“饶命!”武松道:“你认得我么?”后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便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饶了我罢!”武松道:“你只实说,张都监如今在那里?”后槽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武松道:“这话是实么?”后槽道:“小人说谎,就害疔疮。”武松道:“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一刀,把这后槽杀了,砍下头来,一脚踢过尸首。武松把刀插入鞘里,就灯影下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锦衣,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拴缚得紧凑。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却把后槽一床絮被包了散碎银两,入在缠袋里,却把来挂在门边。又将两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来。 月却明亮,照耀如同白日。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便先来开了角门,掇过了门扇,复翻身入来,虚掩上角门,拴都提过了。武松却望灯明处来看时,正是厨房里。只见两个丫嬛正在那汤罐边埋怨,说道:“伏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噇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只说个不了。”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讷讷地怨怅。武松却倚了朴刀,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先把一个女使髽角儿揪住,一刀杀了。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呆了。休道是两个丫嬛,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武松手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去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里来。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自都认得路数,径踅到鸳鸯楼胡梯边来。捏脚捏手摸上楼时,早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武松在胡梯口听,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再当重重地答报恩相。”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张团练道:“这一夜四个对付他一个,有甚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蒋门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正是: 暗室从来不可欺,古今奸恶尽诛夷。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开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画烛高明,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待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白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剁下头来。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下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锺,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写下八字道: “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把桌子上银酒器皿踏匾了,揣几件在怀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着两个上去搀扶。”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来。武松却闪在胡梯边看时,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去路。两个入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面面厮觑,做声不得。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随在背后,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你不得。”揪住,也砍了头。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是这一死。”提了刀下楼来。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条大汉入来,兀自问道:“是谁?”武松的刀早飞起。劈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住,将去割时,刀切头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后门外去拿取朴刀,丢了缺刀,复翻身再入楼下来。只见灯明,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把灯照见夫人被杀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结果了。走出中堂,把拴拴了前门。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有诗为证: 都监贪婪甚可羞,谩施奸计结深仇。 岂知天道能昭鉴,渍血横尸满画楼。 武松道:“走了罢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门外来。马院里除下缠袋来,把怀里踏匾的银酒器,都装在里南,拴在腰里,拽开脚步,倒提朴刀便走。到城边,寻思道:“若等开门,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便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解下腿絣护膝,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两双八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松槡!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撒开。”提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又疼,那里熬得过。望见一座树林里一个小小古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来做了枕头,扑翻身便睡。却待合眼,只见庙外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搭住。两个人便抢入来,将武松按定,一条绳索绑了。那四个男女道:“这鸟汉子却肥了,好送与大哥去。”武松那里挣扎得脱,被这四个人夺了包裹、朴刀,却似牵羊的一般,脚不点地,拖到村里来。 这四个男女于路上自言自说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却是那里来?莫不做贼着了手来?”武松只不做声,由他们自说。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内,把武松推将进去。侧首一个小门里面,点着碗灯,四个男女将武松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着两条人腿。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在横死人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那四个男女提着那包裹,口里叫道:“大哥、大嫂快起来,我们张得一个好行货在这里了。”只听得前面应道:“我来也!你们不要动手,我自来开剥。”没一盏茶时,只见两个人入屋后来。武松看时,前面一个妇人,背后一个大汉。两个定睛看了武松,那妇人便道:“这个不是叔叔武都头?”那大汉道:“快解了我兄弟。”武松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却正是菜园子张青,这妇人便是母夜叉孙二娘。这四个男女吃了一惊,便把索子解了,将衣服与武松穿了。头巾已自扯碎,且拿个毡笠子与他戴上。便请出前面客席里,叙礼罢,张青大惊,连忙问道:“贤弟如如恁地模样?”武松答道:“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之后,到得牢城营里,得蒙施管营儿子唤做金眼彪施恩,一见如,每日好酒好肉管顾我。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林内,甚是趁钱,却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那厮,倚势豪强,公然白白地夺了。施恩如此告诉,我却路见不平,我醉打了蒋门神,复夺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后被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定了计谋,取我做亲随,设智陷害,替蒋门神报仇。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贼,赚我到里面,却把银酒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拿我解送孟州府里,强扭做贼,打招了监在牢里。却得施恩上下使钱透了,不曾受苦。又得当案叶孔目仗义疏财,不肯陷害平人。又得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最好。两个一力维持,待六十日限满,脊杖二十,转配恩州。昨夜出得城来,叵耐张都监设计,教蒋门神使两个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帮,就路上要结果我。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动手。先被我两脚把两个公人踢下水里去。赶上这两个鸟男女,也是一朴刀一个搠死了,都撇在水里。思量这口鸟气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里去。一更四点进去,马院里先杀了一个养马的后槽。扒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嬛。直上鸳鸯楼上,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杀了,又砍了两个亲随。下楼来,又把他老婆、儿女、养娘都戳死了。连夜逃走,跳城出来,走了一五更路。一时困倦,棒疮发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却被这四个绑缚了来。” 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因为连日赌钱输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小路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却在土地庙里歇,我四个不知是甚人。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分付道:‘只要捉活的。’不分付时,也坏了大哥性命。因此我们只拿挠钩、套索出去。正是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误犯着哥哥,恕罪则个!”张青夫妻两个笑道:“我们因有挂心,这几时只要他们拿活的行贷。他这四个如何省的,那里知我心里事。若是我这兄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得。因此我叫你们等我自来。”武松道:“既然如此,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些。”便把包裹打开,取十两银子把与四人将去分。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后,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晚回来。因此上分付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贷,只要活的。那厮们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敌他不过的,必致杀害。以此不教他们将刀仗出去,只与他挠钩、套索。方才听得说,我便心疑,连忙分付等我自来看,谁想果是贤弟。我见一向无信,只道在孟州快活了,无事不寄书来。不期如此受苦。”孙二娘道:“只听得叔叔打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只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后的事。叔叔困倦,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张青引武松去客房里睡了。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些佳肴美馔酒食,管待武松。不移时,整治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有诗为证: 逃生潜越孟州城,虎空狼坡暮夜行。 珍重佳人识音语,便开绑缚叙高情。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直到五更,才敢出来。众人叫起里面亲随,外面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声张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捱到天明时分,却来孟州府里告状。知府听说罢大惊,火速差人下来,检验了杀死人数,行凶人出没去处,填画了图样格目,回府里禀复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养马的后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嬛。后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兰并奶娘二口,儿女三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等官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武松。 次日,飞云浦地里保正人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飞云浦桥上,尸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着人打捞起四个尸首,都检验了。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尽来告状,催促捉拿凶首偿命。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五家一连,十家一保,那里不去搜寻。眼见得施管营暗地使钱,不出城里,捉获不着。知府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要排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事务篾刺一般紧急,纷纷攘攘,有做公人出城来各乡村缉捕。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安身。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怨恨我夫妻两个。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在先也曾对你说来,只不知你中心肯去也不?”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亲戚都没了。今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只不知是那里地面?”张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和一个青面兽好汉杨志,在那里打家劫舍,霸着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贤弟只除去那里安身立命,方才免得这罪犯。若投别处去,终久要吃拿了。他那里常常有书来取我入伙,我只为恋土难移,不曾去的。我写一封书去,备细说二哥的本事。于我面上,如何不着你入伙。那里去做个头领,谁敢来拿你!”武松道:“大哥也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凑巧。今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身处,此为最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只今日便行。’张青随即取幅纸来,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见母夜叉孙二娘指着张青说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阿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孙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阿叔脸上见今明明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过。”张青道:“脸上贴了两个膏药便了。”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我却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不得?”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阿叔却不要嗔怪。”武松道:“阿嫂,但说的便依。”孙二娘道:“二年前,有个头陀打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馅。却留得他一个铁戒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杂色短繐绦,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这刀如常半夜里鸣啸的响。叔叔既要逃难,只除非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做护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等,却不是前缘前世。阿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盘问。这件事好么?”张青拍手道:“二嫂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着。”正是: 缉捕急如星火,颠危好似风波。 若要免除灾祸,且须做个头陀。 张青道:“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象出家人模样。”张青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袱来打开,将出许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却一似与我身上做的!”着了皂直裰,系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解开头发,折叠起来,将戒箍儿箍起,挂着数珠。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来。张青道:“二哥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个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张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后头发都剪了。武松见事务看看紧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说。不是我要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与你去路上做盘缠,万无一失。”武松道:“大哥见的分明。”尽把出来与了张青,换了一包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当晚都收拾了。孙二娘取出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袋盛了,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武松拜谢了他夫妻两个。临行,张青又分付道:“二哥于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与人争闹,也做些出家人行径。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回信寄来。我夫妻两个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敢怕随后收拾家私也来山上入伙。二哥,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领。” 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双袖,摇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个行者!”但见: 前面发掩映齐眉,后面发参差际颈。皂直裰好似乌云遮体,杂色绦如同花蟒缠身。额上戒箍儿灿烂,依稀火眼金睛;身间布衲袄斑斓,仿佛铜筋铁骨。戒刀两口,擎来杀气横秋;顶骨百颗,念处悲风满路。神通广大,远过回生起死佛图澄;相貌威严,好似伏虎降龙卢六祖。直饶揭帝也归心,便是金刚须拱手。 当晚武行者辞了张青夫妻二人,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天气,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关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看那岭时,果然好座高岭。但见: 高山峻岭,峭壁悬崖。石角棱层侵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烟岚堆里,时闻幽鸟闲啼;翡翠阴中,每听哀岩下惊张猎户。好似峨嵋山顶过,浑如大庾岭头行。 当下武行者正在岭上看着月明,走过岭来,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道:“又来作怪!这般一条净荡荡高岭,有甚么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武行者见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想道:“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却自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手腕上悬了一把,再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竟来到庵前敲门。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打户做甚么?”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下。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谁敢杀了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轮着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正是挠着我的痒处!”便去鞘里再拔了那口戒刀,轮起双戒刀,来迎那先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两口剑寒光闪闪,双戒刀冷气森森。斗了良久,浑如飞凤迎鸾;战不多时,好似角鹰拿兔。两个斗了十数合,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但见:月光影里,纷纷红雨喷人腥;杀气丛中,一颗人头从地滚。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毕竟两个里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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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二十八回 · 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诗曰: 功业如将智力求,当年盗跖合封侯。 行藏有义真堪羡,富贵非仁实可羞。 乡党陆梁施小虎,江湖任侠武都头。 巨林雄寨俱侵夺,方把平生志愿酬。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此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却使不得: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来,我跟前又不曾道个不字。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了他性命。”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去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甚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正。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因此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厚意,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五年,因此武松结拜张青为兄。武松再辞了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来交还了,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零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送了两个公人,再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作别了,自和公人投孟州来。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东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着道“安平寨”。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 说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武松了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武松道:“你倒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金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倒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正在那里说言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拕的,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拕。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也不是好男子!”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松又道:“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两下众人都笑起来。那军汉拿起棍来,却待下手。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柳髭须,额头上缚着白手帕,身上穿着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着手。那人便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笑道:“想是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先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他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鲞鱼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去,把索子捆翻,着一床干稿荐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压杀。”武松又问道:“还有甚么法度害我?”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余的也不打紧。”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么话说?”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看时,一大旋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又理会。”武松把那旋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入来。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般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武松见子,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恰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大桶汤来,看着武松道:“请都头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去。一个便把藤簟纱帐将来挂起,铺了藤簟,放个凉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武松把门关上,拴了,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甚么意思?随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提着桶洗面汤进来,教武松洗了面,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替武松篦了头,绾上髻子,裹了巾帻;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武松道:“由你走道儿,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武松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着武松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比单身房好生齐整!” 定拟将身入土牢,谁知此处更清标。 施恩暗地行仁惠,遂使生平夙恨消。 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大盒子入来,手里提着一注子酒。将到房中,打开看时,排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儿。那人便把熟鸡来撕了,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武松心里忖道:“由他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又请武松洗浴了,乘凉歇息。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这般想,却是怎地这般请我?”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着。正是五六月炎天,那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也要过哩!”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是插那天王纸旗的,约有四五百斤。武松看在眼里,暂回房里来坐地了,自存想,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 话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三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人是管营相公家里梯己人。”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吃了怎地?”那人道:“是管营相公的家里小管营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这个鸟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甚么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着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那人道:“正是老管营相公儿子。”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那人道:“正是小管营对他父亲说了,因此不打都头。”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你的!”那人道:“小管营分付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武松有些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答道:“小弟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勾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要与小人说甚话?”施恩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鳖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只是兄长路远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对兄长说知备细。”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个石墩,约有多少斤重?”施恩道:“敢怕有四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看一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请吃罢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武松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同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颠倒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 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来夺一个有名的去处,攧翻那厮盖世的英雄。正是: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下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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